夏末的暴雨,像是要将整个黄泥村淹没。
豆大的雨点砸在干涸的土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旋即汇成一股股泥流,沿着龟裂的田埂肆意流淌。低矮的土坯茅屋在风雨中瑟瑟发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林青禾站在自家破败的屋檐下,望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幕,一双浓眉紧紧锁在一起。雨水顺着茅草屋檐漏下,滴落在他脚边的破瓦盆里,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嗒、嗒”声。这声音,像锤子一样敲在他的心上,和他母亲压抑的咳嗽声混杂在一起,让他心焦如焚。
屋里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好一会儿才平息下去,接着是母亲林氏虚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禾儿……别站风口,仔细淋着……”
林青禾应了一声,转身走进昏暗的屋内。土炕上,林氏蜷缩在打满补丁的薄被里,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已被长年的劳累和病痛折磨得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
“娘,喝点水。”林青禾扶起母亲,将一碗清澈的凉水递到她干裂的唇边。这是家里唯一不缺的东西,可如今,连这清水也缓解不了母亲的病痛。
林氏就着他的手勉强喝了两口,便无力地摇了摇头,重新躺了回去,气若游丝:“别……别费心了……娘的病……娘知道……”
“娘,您别胡说!”林青禾打断她,声音有些发哽,“您一定会好的。我明天再去镇上问问,说不定王掌柜那儿有新到的药材……”
“傻孩子……”林氏浑浊的眼里满是心疼,“哪还有钱……咳咳……是娘拖累了你和山子……”
这时,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顶着斗笠从外面冲了进来,是林青禾的弟弟林青山。他今年才十二岁,身上的衣服比林青禾的还要破旧,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摘下斗笠,露出焦急的脸:“哥,李郎中怎么说?”
林青禾沉默地摇了摇头。前几天,他背着家里最后半袋粮食去镇上请了最有名的李郎中,可李郎中诊脉后,只是连连摇头,最后开了一副便宜的药方,私下里却对林青禾叹道:“令堂这病,积劳成疾,已入肺腑,药石之力……怕是难了。除非,能找到百年以上的血灵芝固本培元,或有一线生机。”
百年血灵芝?林青禾当时心就凉了半截。那等仙草般的物事,只存在于说书先生的故事里,他一个农家小子,去哪里寻?就算真有,又岂是他能买得起的?
“哥,娘今天咳得更厉害了……”林青山看着炕上气息奄奄的母亲,声音带上了哭腔,“咱……咱怎么办啊?”
林青禾看着弟弟,又看看病重的母亲,胸膛剧烈起伏着。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早已是这个家的顶梁柱。父亲在他十岁那年进山打猎遭遇了熊瞎子,再也没能回来。是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靠着给村里富户洗衣、缝补,硬生生将他们兄弟俩拉扯大。如今,母亲倒下了,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破土而出,再也无法遏制。
黑风崖!
村后的黑风崖,是附近最高、最险峻的山崖。老辈人说,那崖上曾有仙草生长,但也伴随着巨大的危险,崖壁湿滑,毒虫盘踞,几乎没人敢上去。可去年村里最老的老猎户陈爷爷醉酒后曾提过一嘴,说他年轻时曾在黑风崖的背阴处,见过一株颜色暗红、形似灵芝的东西,只是当时崖壁太滑,他没敢冒险去采。
当时只当是醉话,没人当真。可现在,这成了林青禾唯一的希望。
雨势渐渐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林青禾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他走到墙角,拿起那把父亲留下的、已经锈迹斑斑的药锄,又找出家里最粗的那根麻绳,默默检查着。
“禾儿,你……你要做什么?”林氏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挣扎着想坐起来。
“娘,我出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找点野菜。”林青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很快就回来。”
“不行……咳咳……外面还下着雨……山路滑……”林氏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腕,那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却异常用力。
“娘,没事的,我就在山脚转转,不下雨了我就回来。”林青禾掰开母亲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又对林青山使了个眼色,“山子,照顾好娘。”
林青山似乎明白了哥哥要去做什么,小脸瞬间煞白,张了张嘴想阻止,可看到哥哥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和炕上气若游丝的母亲,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青禾不再犹豫,将麻绳缠在腰间,把药锄别在身后,戴上斗笠,一头扎进了蒙蒙雨雾之中。
通往黑风崖的路,在雨后变得格外泥泞难行。林青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裤腿很快被泥水浸透,沉重的黏腻感包裹着他的双腿。冰冷的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进他的脖颈,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他没有丝毫停顿,心中那团救母的火焰,支撑着他不断向前。
越靠近黑风崖,山路越是崎岖陡峭。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雨水敲打树叶和自己的呼吸声。参天古木遮天蔽日,使得林间光线昏暗,仿佛提前进入了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鸟类的怪叫,更添几分阴森。
终于,那座如同巨人般矗立、上半截隐没在云雾中的黑风崖,出现在了眼前。崖壁近乎垂直,布满了湿滑的青苔和狰狞的怪石,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心生畏惧。
林青禾在崖底找到那棵老猎户提到过的、歪脖子老松树。他将麻绳的一端牢牢地捆在树干上,用力拽了又拽,确认结实无误后,将另一端紧紧系在自己的腰间。
他抬头望了望高不见顶的悬崖,咽了口唾沫,压下心中的恐惧,开始向上攀爬。
岩石冰冷刺骨,棱角尖锐。即使他常年干活,手掌布满老茧,依旧很快被磨破了皮,鲜血混着雨水,将手掌和岩石都染成了淡红色。他咬紧牙关,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坚韧,一点一点地向上挪动。尖锐的岩石边缘刮破了他的膝盖,刺骨的疼痛阵阵传来,但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爬上去!找到血灵芝!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像一只壁虎,紧紧贴着湿滑的崖壁,每一次伸手,每一次蹬腿,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勇气。有好几次,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悬在半空,全靠腰间的麻绳拉住,才没有摔下去,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感觉双臂酸麻,力气即将耗尽时,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右上方一处被几丛杂草半掩着的岩石缝隙里——一抹深沉而妖异的暗红,在湿漉漉的青苔映衬下,倔强地显露出来。
那东西形如伞盖,层层叠叠,颜色暗红近紫,表面有着天然的云状纹路,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仿佛自身带着微光。
血灵芝!而且看那大小和色泽,年份绝对不低!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寒冷。他心脏“咚咚”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向那边挪动,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凉而饱满、带着一种特殊韧性的菌盖。
是真的!不是做梦!
他压抑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欢呼,颤抖着取下背后的药锄,屏住呼吸,连带着根部周围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将那株寄托了全部希望的灵芝完整地挖了出来,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紧贴着胸口放好。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却让他感到无比的心安和温暖。
成功采得灵药,心神一松,那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长长舒了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撤退。然而,就在他脚踩向下一块看似稳固的岩石时,那石头却“哗啦”一声,连同周围被雨水泡得松软的泥土,整个崩塌了下去!
“咔嚓!”
腰间传来麻绳不堪重负、骤然崩断的脆响!
天旋地转!
林青禾只来得及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灵芝,后背便重重地撞在崖壁凸起的岩石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温热的鲜血,从他额角、后背的伤口不断涌出,迅速染红了破旧的粗布衣衫,也浸透了他胸前那枚从不离身、据说是祖上传下的、灰扑扑毫不起眼的青石坠。
那枚平日里被村里孩童嘲笑为“河滩上捡来的破石头”的青石坠,此刻接触到主人温热的鲜血,竟像是久旱逢甘霖的土地,微微颤动起来,表面泛起一层微不可查的、温润而神秘的青色光晕,贪婪地、悄无声息地汲取着那殷红的生命液体……
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山风吹过崖壁,带着刺骨的寒意。昏迷的少年一动不动地躺在崖底,如同失去了生息的破败玩偶。唯有他胸前那枚青石坠,散发着微弱而持续的光,仿佛黑暗中一枚悄然苏醒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