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纪八百年,是一个被后世无数修仙者反复提及、赋予无尽神话色彩的年份。然而,对于生活在当下的荧兰国凡人而言,那仅仅是岁月长河中,最初并未掀起太多涟漪的一瞬。他们的历史,仿佛直到那一刻,才真正开始被书写——以一种他们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混杂着希望与痛苦的笔触。
在此之前,荧兰国的凡尘俗世,是静谧而自足的,宛如一幅笔触细腻的田园画卷。
李老石坐在自家院子的老槐树下,听着木制纺车发出的、单调却令人心安的“吱呀”声。他的妻子王氏低着头,布满薄茧的手指灵巧地牵引着麻线,单锭的纺轮稳定地旋转,将粗糙的纤维捻成均匀的纱线。女儿小草则坐在一旁,就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仔细地清理着麻絮,为明天的纺纱做准备。院子里飘散着炊烟和泥土的气息,混合着墙角那几株晚开的茉莉的淡香。屋后那一小片菜园里,黄瓜和豆角正郁郁葱葱,那是李老石清晨织布前、午后歇息时会去照料的地方。
“爹,今天的纱,够您织一天了吧?”小草抬起头,脸上是劳动后的红晕,眼神清澈。
李老石眯着眼,看了看妻子身旁那已经积攒了一小捆的纱锭,点了点头:“够了,明天一早就能上机。织好了这匹布,拿到郡里,给你扯块新头绳,给你娘也换根银簪子。”
小草甜甜地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王氏也抬起头,嘴角噙着一丝满足的笑意。这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庸碌,却舒适。劳作是辛苦的,但节奏由自己掌控。他们无须过度劳动,“愿意做多少工作就做多少工作”,仍然能够挣得一家人温饱所需,甚至还有些许盈余。这种自己掌握时间的权利,让园子里和田地间的劳作,不再是单纯的苦役,反而成了“有益于健康的工作”,本身对他们就是一种休息。他们诚实、安静、与世无争,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足。物质不算丰裕,但无人饥饿,无人冻馁。他们受人尊敬吗?或许只是在同样阶层的邻里之间。但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这种平静足以令人心安。
他们很清楚,在遥远的地方,存在着高高在上的贵族和地主,掌握着土地和权柄。但他们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与他们的日常无关。他们缴纳的布匹和粮食,换取的是这片土地上的安宁,以及内心那份“不受打扰”的安稳。他们从未想过,这种被视为“理想”和“舒适”的生活,在更高层次的存在眼中,或许“到底不是人应该过的”。他们那时,更像是一件温顺的工具,一套嵌在古老社会结构中的、默默运转的器官,为主宰历史的少数人提供着最基础的滋养。他们是“工作机”,却不自知,亦不自苦。假若没有那场后来被称为“灵气复苏”的巨变,李老石一家,以及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的荧兰凡人,或许会永远这样“舒服”地、循环往复地生活下去,直至生命的终点。
改变,始于一种名为“灵石”的矿石。
最初,没有人知道有什么“灵气”。灵石只是山野间偶尔可见的漂亮石头,晶莹剔透,内里仿佛蕴藏着流动的光晕。凡人孩童会捡来把玩,一些懂得粗浅物理知识的老人,则会在寒冷的冬季,将灵石放在阳光下暴晒后置于屋内,利用其缓慢释放的微弱热力驱散些许寒意。它们被视为一种有些奇特的自然资源,仅此而已。
直到北城贵族甄妮的出现。她并非修仙者——在那个时代,这个词还根本不存在。她只是一个充满奇思妙想、沉迷于机巧之术的贵族女子。日复一日地面对着她的织机,她思考着如何能让纱线出得更快、更匀。或许是天意,或许是那双常年与丝线打交道的手赋予了她对“脉络”与“能量”独特的感知力,她创造出了颠覆一切的法宝——灵织台。
那是一个夜晚,甄妮在她那间堆满了工具和材料的工坊里,完成了最后的组装。不再是依靠手摇的单锭纺车,而是一个结构精巧、同时镶嵌了十六枚下品灵石的玄铁阵盘。当她以脚踏板驱动一个简陋的传动结构,将微弱的外力施加在作为核心的那枚灵石上时——奇迹发生了。
灵石并未被消耗,而是在那外力的激发下,自然而然地弥散出一种温润的能量流,如同无形的气流,推动着其余十五枚灵石依次亮起微光,并共同构成了一个稳定的能量场。十六个锭子无需人手,自行开始高速、均匀地旋转,将麻纤维贪婪地吞噬,又高效地吐出细韧的纱线。
灵气,被发现了。
不是通过冥想或功法,而是通过一个贵族对“效率”的极致追求,通过外力对灵石这种物质的巧妙驱动。这种能量,可以驱动机器!
消息像长了翅膀,首先在织工阶层中传播开来。起初是好奇,是怀疑,紧接着,便是无法抗拒的冲击。
李老石第一次在琅琊郡的工坊里看到简化版的(只有八个锭子)灵织台时,整个人都呆住了。那飞旋的锭子,那源源不断产出的纱线,那只需要一个女工偶尔照看、添加材料的轻松……与他家中妻子那缓慢的手摇纺车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这……这是什么贵族老爷的新玩意儿?”他喃喃道。
工坊主,一个脑满肠肥、刚刚搭上甄妮家族线头的商人,得意地捋着胡须:“李老石,落伍啦!这是甄妮小姐发明的‘灵织台’,用灵石驱动的!看见没?这一个时辰出的纱,比你婆娘纺三天还多!”
纱的价格,应声而跌。
以前,一个像李老石这样的织工,需要妻子和女儿日夜不停地纺纱,才能勉强供应上他织布的需求,还常常因为纱不够而不得不停工等待。现在,市面上的纱突然变得极其充裕,甚至过剩。拥有灵织台的工坊,纱的生产费用减少了,布匹的价格也跟着降低。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布匹价格的下降,非但没有让织工失业,反而刺激了需求。更多原本穿不起细布的人开始购买,远方的订单也雪片般飞来。织布,变得比以往更赚钱了。
李老石发现,他守在自家织机前,一天织出的布,拿到市集上换回的钱,远远超过他过去织布兼种地的收入。最初,他是欣喜的。他让妻子停止了那效率低下的手摇纺纱,专心操持家务。他用卖布赚来的钱,买回了更多的现成纱线,延长了自己织布的时间。屋后的菜园,渐渐荒芜了。杂草开始侵占原本整齐的菜畦。
“当家的,咱那园子……”王氏有些犹豫地提醒。
“种那点菜才值几个钱?”李老石头也不抬,织梭在他手中飞快地穿梭,“我多织半尺布,就够买十天的菜了!以后,咱就专门织布!”
这是他,以及无数荧兰织工,在当时做出的看似理性、甚至充满希望的选择。他们主动地、甚至是欢欣鼓舞地,抛弃了传承千年的半农半织的生活方式,将自己更彻底地捆绑在了织机——这台即将被灵气驱动的历史战车之上。他们成为了“专业”的织工,工资在短期内确实提高了,生活似乎看到了更明亮的曙光。然而,他们也因此光靠工资生活,失去了那一小块曾经可以提供补充、带来安全感的土地(即使是租来的)。
男耕女织的古老模式,在灵气带来的效率面前,开始土崩瓦解。
丝织业只是一个开始。很快,嗅觉灵敏的贵族地主们就把灵气驱动的法宝应用于所有他们能想到的行业:提水、鼓风、磨坊、矿冶……荧兰国的生产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一切看起来都是欣欣向荣,都是那么美好。
然而,贵族们的野心,从不满足于仅仅改善生产。
荧兰国国都,伦天城。巍峨的崖府深处,地下密殿。
大贵族崖家家主,崖荡迷,站在一个庞大而复杂的装置前。装置的核心,是数百块被巧妙固定在不同结构上的灵石,周围连接着杠杆、齿轮和管道,最终汇聚到中央一个玉质的池子里。数十名赤着上身、精壮结实的奴仆,两人一组,正奋力挥舞着一种特制的、顶端镶嵌着小块灵石的沉重锤子(灵石锤),一下又一下,规律地捶打着装置上的那些作为“靶点”的灵石。
“咚!咚!咚!” 沉闷的捶打声在密殿中回荡。
随着每一次捶打,被击中的灵石便会微微一亮,一股无形的、但却能被特殊器皿捕捉到的能量流——“灵气”——便被激发出来,通过管道汇入中央的玉池。玉池之中,灵气的浓度正在肉眼可见地提升,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
崖荡迷,这个面容阴鸷、眼神中燃烧着无尽野心与求知欲的中年贵族,已经对此研究了数十年。他投入了崖家庞大的资源,进行了无数次或公开或隐秘的实验。他早已发现,灵石本身不能储蓄灵气,它更像一个惰性的容器,一个精密的锁,而“外力”——尤其是人的体力劳作所转化的机械力——则是打开这把锁、释放其中能量的唯一钥匙。
灵石,本质上是一种人力的放大器。 一个女工脚踏驱动灵织台,能产出十六个女工手工纺纱的产量,这便是明证。
但崖荡迷的目光,超越了织布和提水。他敏锐地意识到,这种被释放出来的、放大了的“人力”——灵气——这种力量本身,是可以被引导、可以被储蓄的!并且,他有一个更为疯狂的猜想:这种力量,或许可以用人体来储蓄!
他站在玉池边,感受着那澎湃的能量,眼中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芒。他命令奴仆们日夜不停地捶打,收集着这汇聚了数百人劳力的“灵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玉池中的灵气几乎浓稠如液体。
终于,在这一天,他决定进行那最后的、危险的尝试。他驱散了所有奴仆,独自一人,踏入了那汇聚了海量灵气的玉池之中。
“轰——!”
无法形容的能量瞬间涌入他的四肢百骸。那感觉,并非温暖,而是撕裂与重塑的极致痛苦!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锤子在捶打他每一寸骨骼,有灼热的流体在冲刷他每一条经脉。他发出压抑的低吼,皮肤表面渗出细密的血珠,但又迅速被灵气蒸发。他的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但一股强大的意志力支撑着他。
他清晰地感觉到,灵气正在强行改造他的身体。骨骼变得更加致密,经脉被拓宽、加固,血肉在灵气的温养下蕴藏着前所未有的力量。这是一个粗暴的、借助外力的、违背常理的进化过程!
不知过了多久,密殿中的灵气渐渐平复。崖荡迷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竟有精光一闪而逝。他轻轻握拳,空气在他掌心发出一声音爆。他感觉身体轻盈如燕,却又蕴含着能一拳崩碎巨岩的恐怖力量。他的感官变得无比敏锐,能听到密殿外虫蚁爬行的声音,能看清墙壁石料上最细微的纹理。
吸纳灵气,洗髓易经以强化肉身;灵气温养四肢百骸,逐步提升力量与耐力。 他成功了!他超越了几千年来所有凡人的极限,踏入了一个全新的、未知的领域!他,崖荡迷,不再是凡人!
因为那过程,需要凡人如锻造钢铁般捶打灵石以产生灵气,他赋予这个全新的境界一个名字——“练气期”。
人类历史上,第一位修仙者,于此诞生。
而在地面上,李老石刚刚用积攒了许久的工钱,购买了一台小型的、由商人推广的“灵动机”,它效率更高,但也让他欠下了一笔需要日夜劳作才能还清的债务。他坐在崭新的灵动机前,感受着那冰冷的、由灵石驱动的节奏,茫然地想着消失的菜园和越来越长的劳作时间。他并不知道,在地下,在远方,一种彻底改变凡人命运的力量,已经悄然崛起。那不仅仅是生产工具的改变,更是生命层次的碾压,正伴随着灵石的光芒,从地平线上隆隆而来。
凡人的历史,翻开了充满矛盾与挣扎的第一章。他们的状况,正如那最尖锐的判词,成为了这一切“修仙旅途”的真正基础和出发点,也将是一切未来灾难最露骨的表现。
这段岁月,对于后来成为修仙者的人来说,是无比美好的,他们称其为“灵气初苏”。
而李老石的抉择,以及所有凡人的命运,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