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哥……那……那是什么？”
陈锋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音。他的身体像一块石头一样，死死地趴在山坡的草丛里，一动不动。
老猫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望远镜，朝着陈锋示意的方向看去。
“排水涵洞……”老猫的声音里也透着一丝不可思议的颤抖，“他娘的……灯下黑……真是个灯下黑！”
就在A点碉堡那刺眼的探照灯光柱正下方，桥墩与河岸的结合部，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像一张沉默的嘴，隐藏在阴影里。
“我们……我们找到了！”陈锋的呼吸开始急促。
“闭嘴！”老猫一把按住他的后脑勺，把他死死地压在泥地里，“找到了？这才是噩梦的开始！你当小鬼子是傻子吗？这个洞口……它就在碉堡的眼皮子底下！”
“我们得知道时间！”老猫收起了望远镜，拿出了怀表，“现在，给老子盯死了！我要知道，巡逻队，多长时间经过这个洞口一次！一秒都不能差！”
“明白！”
陈锋再次举起了望远镜。
冰冷的镜片，将三百米外的地狱景象拉到了眼前。
“A点碉堡，机枪手……在抽烟。”陈锋开始了他狙击手式的报告，“探照灯操作员，在打哈欠。”
“桥面。巡逻队A，四人，从东往西，正在接近涵洞正上方……”
“……三，二，一！通过！”
“B点碉堡……火力正常。桥面巡逻队B，四人，从西往东，正在接近桥中央……”
老猫抓着匕首，在身边的泥地上刻下了一条条短线，计算着时间。
“……巡逻队A，已到达西侧桥头。巡逻队B，已到达东侧桥头。他们……他们在换防！”陈锋的声音突然变了。
“什么？！”老猫猛地抬起头。
“他们没有空隙！”陈锋的望远镜死死锁住桥面，“A队刚走完，B队就跟上了！两队……两队在桥中央交叉！他娘的……他们没有给我们留下一秒钟的空当！”
“操！”老猫一拳砸在地上，震起一片腐叶，“交叉巡逻……小鬼子……真他娘的精！”
“那……那怎么办？”陈锋的心也沉了下去，“没有空隙，王铁柱他们根本没法靠近涵洞！一露头就会被桥上的巡逻队发现！”
“狗洞……狗洞也钻不了了……”
老猫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座大桥，眼中的杀气几乎要凝结成实质。
“不……一定。”老猫沙哑地开口，“巡逻队是在桥面上。碉堡里的人……看不到自己的脚底下。只要我们能……”
“等等！”
陈锋的声音突然打断了老猫的分析。
“猫哥……有情况。”
“什么情况？巡逻队换班了？”老猫重新举起望远镜。
“不是。西侧营地……有车队出来。”陈锋的准星缓缓移动，“一辆……卡车。不对，是两辆。前面还有一辆……吉普车。”
“他娘的……这个时间，什么人会来？”老猫骂道，“是视察的军官？这下麻烦了！他们肯定会加强戒备！”
“车……车停了。”陈锋的声音有些发紧，“停在了西侧的B点碉堡旁边。”
“他们在……在卸货？”
“不是货……”陈锋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是人。”
“什么？”
“是人！他们从卡车上……往下拽人！”
“是俘虏？”老猫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抓俘虏来干什么？”
“不知道……穿着……穿着像本地人……不对！”
陈锋的望远镜猛地锁定了最后一个从卡车上被踹下来的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
她没有穿本地人的筒裙，而是穿着一身……已经破烂不堪的……中式旗袍。
“猫哥……”陈锋的声音在发抖。
“我看到了。”老猫的声音冰冷，“一个女人。可能是……慰安妇。”
“不！”陈锋断然否决，“你看押送她的人！两个……不，是四个鬼子！他们只押着她一个人！其他俘虏，都只是用绳子拴着！”
“她……她不一般！”
陈锋的望远t镜里，那个女人被一个日本兵狠狠地推了一把，摔倒在泥地上。
她没有哭喊，也没有求饶。
她只是缓缓地……用手撑着地，试图站起来。
“八嘎！快走！”日本兵用枪托砸向她的后背。
女人被打得一个趔趄，但她依旧没有出声。
她站直了身体。
就在这一刻，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回过了头。
她没有看陈锋。
她是回头，看向自己来时的路，看向那片她再也回不去的，祖国的方向。
月光和探照灯的余光，交错地打在她的脸上。
那是一张沾满了泥污和血痕的脸，但那双眼睛……
陈锋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恐惧，没有绝望，没有泪水。
只有……像湘西山村那块最坚硬的青石一样的……坚毅。
还有……在坚毅之下，如同火山熔岩般燃烧的……仇恨！
“砰！”
陈锋感觉自己的心脏，被这道目光狠狠地撞了一下！
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和他每天在水洼里，在匕首反光上，看到的自己的眼睛……
一模一样！
“她……她……”陈锋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他几乎握不住望远镜。
“她是谁？”
“一个该死的人。”老猫的声音，像冰一样，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和我们一样，不该活着的‘情报员’。”
“情报员？！”陈锋猛地转头，“猫哥！你认识她？！”
“我不认识她。”老猫从他手里，拿过了望远镜，“但我认识……这种眼神。”
老猫看着那个女人被四个日本兵，押送进了西侧营地里一间单独的营房。
“能让小鬼子这么‘客气’对待的女人，不是高官的家眷，就是……抓到了我们的大鱼。”
“那……那我们……”陈锋的喉咙发干。
“我们走。”老猫收起了望远镜，拉了陈锋一把。
“走？！”陈锋没有动，他死死地趴在原地，“猫哥！她……她是我们的人啊！我们……我们不能就这么看着她……”
“看着她怎么样？”老猫的脸，在黑暗中转向陈锋，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看着她被小鬼子折磨？看着她死吗？”
“陈锋。你给老子听清楚了。”
“她是情报员。她的命，从她接任务的那一刻起，就不是她自己的了。她有她的任务。”
“而我们！有我们的任务！”
老猫用匕首，指了指那座钢铁大桥。
“那！才是你的任务！那座桥！它关系着三十万大军的生死！你懂吗？”
“可……可是……”陈锋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们就在这里！我们……我们可以救她！我们……”
“救她？”老猫发出一声冷笑，“用什么救？用你那三十发子弹？还是用赵虎那挺机枪？我们现在冲过去，连那个女人的头发都摸不到，就会被打成马蜂窝！连带着……把我们所有人！把王铁柱那条断腿！把小栓子和二牛的命！全都白白葬送在这里！”
“你……想让他们……白死吗？”
老猫的最后一句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陈锋的心里。
陈锋不动了。
他眼中的火焰，熄灭了。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我们……我们得把这个情报……带回去。”陈锋的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
“什么情报？”
“那个女人。”陈锋说，“她很重要。小鬼子抓到了她……她一定知道很多东西。我们……我们必须……”
“必须什么？”老猫盯着他。
“……必须……在她开口之前……炸掉大桥。”
陈锋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老猫看了他很久，很久。
“走吧。小子。”
老猫站起身，拍了拍他满是泥水的肩膀。
“你……终于像个兵了。”
……
两个小时后。
临时营地。
孙明远、张秋白、赵虎，三个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帐篷里来回踱步。
王铁柱躺在担架上，又开始发烧了，嘴里不断喊着“娘……俺的腿……冷……”
“连长！他们回来了！”
帘子一掀，陈锋和老猫滚了进来。
“怎么样？！”孙明远一把抓住了老猫的领子。
“水……水……”老猫的嘴唇干裂，他抓起水壶，灌了半天才缓过气来。
“连长。”老猫抹了把脸，“好消息，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别他娘的废话！快说！”赵虎急了。
“好消息是。”老猫在地图上，A点碉堡的正下方，画了一个圈，“我们找到了一个洞。排水涵洞。能钻进去。”
“太好了！”张秋白一拍大腿，“那……那还等什么！王铁柱！王……”
“坏消息是。”老猫打断了他，“这个洞，没法钻。”
“什么？！”
“小鬼子的巡逻队，交叉巡逻。桥面上，一秒钟的空当都没有。我们的人，只要一靠近涵洞口，就会被桥上的巡逻队发现。”老猫的声音，让帐篷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操……”赵虎一屁股坐在地上，“白……白高兴了？那……那俺们……俺们不是白来了？”
“小栓子……二牛……铁柱的腿……”李小川的眼泪又开始打转。
“不……不一定。”
一直沉默的陈锋，突然开口了。
“什么意思？”孙明远猛地看向他。
“巡逻队……是在桥面上。”陈锋的声音很平，很冷，“他们……看不到桥下。”
“你的意思是？”
“唯一的威胁，是A点碉堡里的那挺重机枪。”陈锋走到地图前，指着那个碉堡，“只要……能干掉它。我们就有机会。”
“干掉它？”孙明远皱眉，“怎么干？用你的枪？”
“用刀。”老猫接过了话，“我和陈锋，摸过去。碉堡的射击孔有盲区。我们……能爬到它脚底下。”
“用刀……摸掉一个重机”碉堡？！”赵虎跳了起来，“猫哥！你疯了？那里面可是两个鬼子！还是九二式重机枪！”
“所以，才需要我和他。”老猫指了指陈锋。
“不行！太险了！”张秋白立刻否决，“万一……万一你们失手了，惊动了警报……”
“那就全完了。”老猫替他说完了，“但是，张副连长，我们还有别的路吗？”
张秋白不说话了。
孙明远看着地图，他的手指，在那座大桥上，来回地敲打着。
“连长！”
陈锋突然开口了。
“什么？”
“我们在侦察的时候，还看到了一个人。”
“谁？”
“一个俘虏。一个中国女人。”
孙明远和张秋白的脸色同时一变。
“她……穿着旗袍。被四个鬼子重兵押送。”陈锋面无表情地复述着，“老猫说……她可能是我们的人。一个很重要的……情报员。”
“情报员？！”张秋白的声音都变了，“这……这个情报太重要了！她……她会不会……”
“她会不会知道我们不知道的防御漏洞？还是……她已经叛变了，是小鬼子故意放出来的诱饵？”孙明远的心沉了下去。
“不知道。”老猫摇头，“但她……被关进了西侧的营房。”
“操！”赵虎又跳了起来，“那还等什么？她要是俺们的人，俺们……俺们得救她啊！小鬼子……那帮畜生……”
“救她？”
孙明远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
他缓缓地，走到了陈锋的面前。
他没有像陈锋预想的那样发火，也没有拔枪。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锋。
“陈锋。”
“到。”
“你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孙明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报告连长。我……我在想……我们必须……救她。”陈锋迎着孙明远的目光，说出了那句他回来路上，一直不敢说的话。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孙明远用尽全力，一巴掌抽在了陈锋的脸上！
陈锋的头猛地甩到一边，嘴角，瞬间溢出了鲜血。
“连长！”张秋白和赵虎都惊呆了，他们没想到孙明远会真的动手！
“你他娘的疯了！！”孙明远一把揪住了陈锋的衣领，把他顶在了帐篷的柱子上，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陈锋。
“救她？！你拿什么救？！”
“你看看！你他娘的给老子看看！”孙明远指着担架上那个因为高烧而抽搐的王铁柱。
“王铁柱！他妈的腿都没了！他为了什么？！”
孙明远又指向帐篷外，那片埋葬着战友的黑暗丛林。
“小栓子！二牛！他们为什么死的？！他们是来这里……让你玩英雄救美的吗？！”
“我们……我们二十七个人！是背着三十万条人命！爬过地狱来的！”
“我们的命！是用来换这座桥的！不是用来换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的！”
“连长……”陈锋的脸颊高高肿起，他尝到了自己血的咸味，“她……她是我们的人……”
“她是我们的人，她就更该死！”孙明远嘶吼道，“她当情报员的第一天，就该知道！她的命！是祭品！”
“就像我们一样！”
“你他娘的现在，跟我说你要去救人？你要为了一根不相干的树枝，放弃整片森林？！”
“任务优先！！”
孙明远指着陈锋的鼻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吼。
“不！得！节！外！生！枝！”
“你听懂了吗？！”
“狙击手！！”
帐篷里，只剩下孙明远粗重的喘息声。
陈锋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他擦掉了嘴角的血。
他没有看孙明远，也没有看任何人。
他只是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是。”
“连长。”
“任务优先。”
“不得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