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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2章

5

爷爷死后两个月,村长送来了一笔钱。

其他人都在睡觉,只有我跟我妈醒着。

村长把厚厚的一叠油纸放到妈妈手里。

说是爷爷去世,国家给了一笔抚恤金。

我看着那一叠钱,愣了半天。

原来,不止我能换钱。

爷爷的命,也能换钱呢。

村长继续说:「现在乡里政策好了,家里有人去世,都会发一笔钱,像大壮这样有残疾人证的,福利更多呢。」

我妈若有所思。

村长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出了门。

那个方向,是李叔家。

我不动声色地拿起锄头出门。

经过李叔家时,听到了男女故意压低的说话声。

沉沉闷闷,听不真切。

过了会,我听到了曾经半夜从我爸妈房里传出的声音……

我面无表情地走向菜地。

我犁好地回家,我妈还没回来。

我扫完屋子,我妈还没回来。

我在院子里喂鸡,我妈终于回来了。

她低着头悄悄问我:「春桃,他们醒了吗?」

我看着她春光满面的脸,摇了摇头。

我妈破天荒地摸了摸我的头:「乖妮子。」

那感觉,像是短暂地把我当成了“自己人”。

然后,她接过我手里的畚箕,一边哼着曲一边喂起了鸡。

我很想跟她说。

妈妈,藏着掖着点吧。

爸爸瞎了……

可奶奶不瞎。

她已经不止一次套我话,问我李叔是不是常来田里帮忙。

先前那颗怀疑的种子,也在奶奶心里发了芽。

虽然他的儿子瞎了,残了。

但她不允许自己的儿媳妇偷汉子。

我以为,纸总是包不住火的。

妈妈和李叔的事,总有一天会被奶奶发现,放在台面上。

到时候,又会是一阵腥风血雨。

事实证明,重活一世的我,还是太善良了。

妈妈和李叔的事不会被放到台面上。

因为他们俩,把台面掀了。

6

那天晚上,喝醉酒的爸爸又打了妈妈。

一声响亮的巴掌之后,妈妈再次跑了出去。

爸爸的气无处发泄。

他不由分说抡起椅子就砸到我身上。

我一如既往地默默承受。

却反而让他以为自己打得不够狠。

他逐渐上头,拿到什么就往我身上砸。

瞎子打人很痛。

我上辈子就知道。

一开始,我还和以前一样闷声不吭。

直到我爸把酒坛子砸在了我头上。

鲜血汩汩冒出。

奶奶和弟弟循声而出。

他们看到了头破血流的我。

我刚想开口向他们求救。

却看到奶奶捂着弟弟的眼睛,轻手轻脚走出了屋。

奶奶关上了门,还从外面上了锁。

家里有瞎了眼的恶魔。

他们毫不犹豫地把我留给了恶魔。

我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脸上黏黏湿湿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爸爸循着声音过来打我,一个踉跄,倒在了我身上。

好重!

好疼!

我被压得喘不过气,完全没注意到一反常态的爸爸。

一年前,我来了月事。

就算吃得少,胸脯也慢慢鼓了起来。

爸爸把我压在身下,这陌生又熟悉的触感,让他想到了以前。

如今的他,只是不行,不是不想。

他吞了口口水,呼到我脸上的气里满是酒气:「我家春桃,长大了……」

他一把抓上我的胸脯,另一只手猛拽自己的裤腰带。

我的大脑仿佛被抽空,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想起了上一世。

卖给隔壁村瞎子后的第一个晚上。

他不顾我的哭喊,逼我就范。

当时他的动作,和现在压在我身上的爸爸,一模一样。

我绝望地大叫。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抡起身边的椅凳,砸在了他头上。

爸爸捂着头放开了我。

我赶紧翻身起来。

手脚并用,从窗户翻了出去。

我拖着沉重的身子,躲在鸡棚的水缸后。

我听到爸爸的嘶吼声,门被他砸得咚咚响。

幸好,刚刚奶奶从外面锁了门。

幸好……

我喘着粗气,可能是流血过多,脑子昏昏沉沉。

不一会,晕了过去。

7

再次睁眼,是被吵醒的。

我听到一男一女故意压低的声音。

「你确定他们都睡了?」

「别问了,赶紧的!」

这声音,是李叔和妈妈。

我昏昏沉沉刚想求救,鼻尖却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工业酒精?!

我从水缸缝隙往外看,李叔和我妈在房子周围泼着什么。

他们要干什么?

还没等我想明白,李叔把燃烧的火柴扔到了屋子上。

火星子窜天而起。

「可以了!走!」

李叔拽着我妈,飞快地离开了。

我呆愣地看着火慢慢变大,脑子一片空白。

不一会儿,奶奶和弟弟从外面赶来。

奶奶一边大喊求救,一边招呼弟弟。

「夭寿啦!着火啦!小杰,快,鸡棚的水缸里有水!去打来!」

弟弟一路小跑到鸡棚。

看见两个水缸,犯了愁。

「小杰!干什么呢!快接水来!」

眼看弟弟还没来,火一下子又大了不少,奶奶慌了,拔高声音催促。

弟弟随便打开了一个水缸,用木桶舀得满满的。

他哪里知道。

他舀的那缸,是本该扔掉的工业酒精。

弟弟急急忙忙一路小跑。

星星点点的酒精往他身上飞,撒了大半身。

泼出水的一瞬间。

本是灭火的水,成了助火的燃料。

弟弟和奶奶还没来得及疑惑。

突然窜高的火舌,更像是鬼魅一样,烧到了弟弟身上。

弟弟瞬间成了火人。

他吓得满院子跑。

他跑得越快,火烧得越旺。

衣服一会儿就烧没了。

弟弟疼得大哭。

奶奶吓得大叫。

房子上的火早已趁乱烧到了屋顶,照亮了整个夜空……

我躲在鸡棚里,激动得再次晕了过去。

8

第二天,我在卫生院醒来。

围着我的,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还有穿着制服的警察。

警察问我头上的伤怎么来的。

我回:「爸爸妈妈吵架,妈妈跑了,爸爸拿我出气,用酒坛子砸的。」

围观的人皱了皱眉。

警察又问我怎么会在鸡棚里?

我回:「奶奶把屋子上了锁,爸爸喝多了把我压在身体下面……他脱裤子……我害怕,我用凳子砸了他,从窗子里爬出去了,然后就一直躲在鸡棚里……」

周围小声咒骂。

警察接着问我有没有在院子里看到什么。

我回:「李叔和妈妈。」

一众惊讶吸气。

警察最后一问:「鸡棚里的工业酒精你知道吗?哪里来的?」

我回:「弟弟在公路上捡的,之前他们以为是酒还喝了,爷爷死了,爸爸残了。后来妈妈让奶奶扔了,奶奶舍不得藏在了鸡棚里。」

怒骂声此起彼伏。

「报应!」「一家子畜生!」

……

我的四句话,把家里的丑恶掀了个底朝天。

我眨着眼无辜看向警察:「警察叔叔,我家里人呢?」

警察叹了口气:「你先好好在这养身子,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我听话地点点头。

没多久,围观的人全走光了。

我躺在病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头一次觉得医院的酒精味那么好闻。

我睡得很香很香。

9

本来,我三天就可以出院。

但卫生院上下怕我心理受创,多留了我十几天。

全院的医生护士自愿为我平摊医药费。

他们劝我:「小春桃,在医院安心吃着喝着睡着,别的不要想。」

我很听话。

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活了两辈子,从没这么爽过。

出院时,我比先前胖了整整5斤。

出院当天,警察开着警车为我开道。

上车后,他们终于跟我坦白——

妈妈和李叔好上了。

因为爷爷的抚恤金加上爸爸一直打人,他们想把爸爸烧了。

这是故意纵火杀人,证据确凿,性质恶劣,两人进了监狱,无期徒刑;

门锁了,爸爸逃不出来,被火烧死了;

被烧死的还有弟弟,他救火时误拿了工业酒精……

现在家里,只剩下我和奶奶。

我垂下头。

警察以为我难过,安慰我:「小春桃,别难过,你还小,人生才刚刚开始。」

难过?

怎么会?

我只是压不住嘴角了。

不一会,到家了。

奶奶坐在院子里,呆呆傻傻地看着被烧得黑漆漆的屋子。

「你奶奶受刺激了,这阵子都没说话一直这样看着,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我跟警察道谢,目送他们上车。

我关上院门,走到奶奶身边,摸了摸她的肩膀。

「奶奶,你是不是想爷爷爸爸妈妈弟弟了?」

奶奶没回话。

但我明显感觉她的肩膀在颤动。

「别难过了,奶奶……」

过一阵子,你就会和他们相见的。

10

村里要帮我们重新造房子。

我拒绝了。

主房没了,偏房还在。

如今就剩我跟奶奶两人,够了。

生活回到了以前。

奶奶依然不说话,每天搬个椅子在院子里坐着。

家里人数锐减。

我要伺候的人,如今只剩一个。

可我却比以前更忙了——忙着读书。

卫生院的叔叔阿姨看我可怜。

给我送了好多书,我不想辜负他们。

奶奶不说话,我落得清净。

家里宁静平和,我心无旁骛。

我学得特别快。

一个月后,村长又拿来了一笔钱,说是爸爸的抚恤金。

「春桃,这个是村民一起捐的钱,我还帮你们家申请了贫困户的补贴。」

这个家支离破碎。

我未成年,奶奶又是高龄。

村里人心疼坏了,觉得我将来的日子会很苦。

他们哪知道,我的日子,从来没有那么好过。

又过了一阵子。

某个下着雨的下午,奶奶破天荒开口了——

「丫头……你不会嫌弃奶奶这个老婆子吧?」

我笑了笑。

怎么会呢?

要不是奶奶的偏心和无知,我怎么会有今天?

我从房间里拿来村长给的钱放在奶奶腿上。

「怎么会呢奶奶!以后的日子,我给奶奶吃好穿好!」

听了我的话,奶奶那一双昏黄的眼里漫上了水雾。

「要是我没把那桶工业酒精留着……丫头啊,你说咱家变成这样,是不是我造的孽啊?」

我眨巴眨巴眼安慰他:

「奶奶,您别怪我说真话……造孽的应该是小杰,要不是他乱捡酒桶回家……」

「着火那天,他明明已经跟你逃出去了,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回来。」

「救火的时候,偏偏又选了装着工业酒精的那缸……这是他的命啊!」

奶奶如梦初醒。

「……是是,你说的对!」

「是他的命,他的命……呜呜呜,好好的家被他搞成这样,他才是真正的丧门星!」

我一边满意地点头,一边又唏嘘不已。

人,还是得好好活着。

死了,什么也没了。

心头肉也能秒变丧门星。

11

这天之后,奶奶仿佛「活」了过来。

她开始到处找人唠嗑卖惨。

说自己一夜没了老伴,残了儿子。

儿媳妇更是个骚货,搞得家破人亡。

村民看她可怜,时不时拿点家里的东西安慰她。

没想到,她吃到了甜头,贪上了。

每天走到别人屋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开始哭哭啼啼抹眼泪。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

五次六次,村民也都不是傻子。

明面上对她客客气气,暗地里都不待见她。

她浑然不觉,讲的话也越来越离谱。

「我生来苦命,就生了大壮这一个男丁,当年给婆婆看不起的。」

「小杰那娃出生之后,总想着好日子快来了,谁知道一夜之间死了老头子、残了大儿子。」

「小杰他妈这个骚浪蹄子,竟然还跟别人好上了,他们一起进了监狱,指不定还爽着呢!」

「也不知道春桃那丫头会不会随了她妈,我看她现在胸脯的肉……啧啧!指不定也是个小骚货!」

「不过倒是可以多要点彩礼……只是她现在鬼迷心窍,没日没夜看书写字,她那脑子读个屁书!她要有小杰一分聪明,我们家能这样?」

「到底还是得男娃,女娃顶个屁用!」

「要是当初烧死的人是她不是小杰,那该多好啊……」

这些话,到底还是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什么话也没说,只看着头顶的天。

天很蓝,吹在脸上的风里带了点凉。

秋天来了。

歇了一个夏天的老鼠又开始吃粮了。

该开始灭鼠了。

不快点把它们毒死,家里的粮食会被它们吃光的。

我去村委会领了老鼠药,转头在家里各个地方倒上。

手一抖,老鼠药不小心撒进了米缸。

坏了。

这缸米不能吃了。

我搬着米缸到后山,连缸带米一起扔了。

那天晚上,我煮了面。

奶奶向来不爱吃面。

但她知道现在只能靠着我,只装作随口一问:「今天咋吃面了?」

我随口一答:「米被老鼠咬了,脏了,我连着缸扔后山了。」

奶奶筷子一摔:「死丫头……」

仿佛是意识到自己没收住话,她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

「……被老鼠咬了就扔了?洗洗不能吃?」

我嗦了一口面:「奶奶,当然不能吃,老鼠身上都是细菌,都是病毒!」

奶奶瞪着我。

我挂着笑拍拍她的手:「奶奶,我们现在有钱,明天我去镇上买一袋新米!」

奶奶依然骂骂咧咧,怪我浪费粮食。

我埋头吃面。

她的骂声从左耳进,再从右耳出,一句话都没留下。

第二天,我推着车去镇上买大米。

走过后山时,我往昨天扔大米的地方瞟了眼。

米缸还在,米不见了。

我会心一笑。

这老鼠啊,果然厉害。

扔那么远,还能闻着味摸过来。

买完大米后,我在镇上又逛了会。

买了几块以前从来没吃过的肉。

买了几件以前从来没穿过的新衣服。

逛着逛着,一时忘了时间。

等我回过神,太阳已快下山。

糟了,忘了给奶奶留饭了!

也不知道她饿不饿!

我赶紧推着车回村。

刚到村口,我就被村长拽住了。

他让我赶紧去卫生院。

「你奶奶口吐白沫,吓死人了。」

我大惊失色。

转头就往卫生院跑,把推车都给忘了。

可我终究还是没赶上。

等我气喘吁吁跑到卫生院,奶奶已经走了。

医生认出了我:「春桃?里面是你奶奶?」

我点点头,眼泪从眼眶里掉出。

上次的事太惨烈。

他记住了我这个苦命的女娃。

也记住了我那个恶毒的奶奶。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

医生突然一改刚刚一脸遗憾的表情,摸了摸我的头:

「你奶奶吃了老鼠药。按规定,我们已经报警了,一会警察来了你如实回答就行,走走流程而已。别难过……」

我又点了点头,眼泪掉到了地上。

过了会,警察来了,也是上次那个。

他的反应和医生一样:「又是你?里面你奶奶?」

我红着眼点头。

后续果然如医生所说,警察例行询问。

我如实回答。

警察拍了拍我的肩:「唉……好好过。」

说完,他转身走了。

我垂下头,一脸落寞地走到角落。

我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这嘴角,我已经没力气再压了。

12

一个月之后,我拿到了奶奶的抚恤金。

再加上之前爷爷和爸爸的,足够我走出农村,找个好学校读书了。

村长和一众村民送我到村口。

村长把写着我名字的地皮本塞给我:「也好,出去读读书闯一闯,闯累了,就回家。」

我把地皮本塞进包里。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春桃,好好照顾自己。」

「春桃,好好读书。」

「春桃,不要伤心,不要难过。」

我怎么会伤心,怎么会难过呢?

我乐到快要笑出声了。

上一世,他们卖了我的命,换了一笔钱。

这一世,我用他们的命,换到一笔钱。

扯平了。

接下来的日子,春桃要好好活。

真正地,为自己,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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