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中,一点点沉浮,最终凝聚起来的。
首先恢复的不是视觉,也不是听觉,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知”。就像一个人闭着眼睛,却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手脚的存在。林启此刻的感觉便是如此,但他“感觉”到的,不是手脚,而是一片广袤的、死寂的疆域。
他“看”到扭曲的钢筋刺破混凝土的残骸,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指向一片永远是铅灰色的天空。他“听”到永不停歇的风穿过断壁残垣的孔洞,发出呜咽般的哀鸣。他“闻”到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尘土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这里是一片城市的废墟,规模巨大,但已彻底死去。而他,林启,似乎成了这片死亡之地本身。
“我……在哪儿?”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紧接着,更多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电脑屏幕上未写完的代码,窗外明媚的阳光,咖啡杯里氤氲的热气,以及一阵突如其来的、仿佛要将灵魂撕裂的眩晕……
然后,就是这里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刚刚苏醒的意识。他试图“动”一下,哪怕只是像转动眼球那样,将“视线”聚焦到某一块特定的碎砖上。但做不到。他的“存在”是固定的,是弥漫性的。他的意识如同一个无形的幽灵,被困在这片方圆数公里的废墟之中,每一个角落都是他的“身体”,但他却无法控制任何一部分做出超出物理规律的“动作”。
我不是人了。
这个认知带着绝对的寒意,刻入了他的核心。他变成了什么?一片地缚灵?一个区域的意识?还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存在?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或许是几天,或许是几个星期,林启就在这种绝对的孤独和死寂中煎熬着。他学会了用“感知”去更细致地探索这片属于自己的“囚笼”。他发现,自己的感知范围并非完全固定,可以像调节焦距一样,在一定程度内放大或缩小。放大时,他能“看”清几十米外一株从裂缝里顽强钻出的枯草上的纹路;缩小时,他能获得一个关于这片废墟的、模糊的整体轮廓。
废墟里并非完全没有生命。一些变异的、形态狰狞的昆虫在阴影里快速爬行。偶尔有皮毛脱落、露出鲜红肌肉的硕鼠,警惕地穿梭于瓦砾之间。它们似乎本能地畏惧着这片区域的中心,从不敢深入。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
而他就是禁区。
这一天(如果这种永恒灰暗的时间流逝还能称之为“天”的话),风的呜咽声中,夹杂了一些不一样的动静。
林启立刻将感知聚焦了过去。在废墟的边缘,他“看”到了动静的来源。
那是两个“人”。
和他记忆中的人类相似,但又截然不同。他们穿着用破烂布料和粗糙兽皮拼凑的衣服,脸上布满污垢和深深的疲惫纹路。其中一人手里握着一把用钢管打磨成的长矛,另一人则提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他们的眼神,是林启从未见过的——混合着贪婪、残忍,以及一种被末世环境折磨出来的麻木不仁。
“那小子跑不远!肯定钻进这片鬼地方了!”持矛者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
“妈的,这地方邪门得很……老辈人说,进去的都没出来过。”持刀者显得有些犹豫,不安地打量着眼前沉默的废墟。
“怕什么!一个快死的小崽子,还能翻了天?抓到他,够我们乐呵几天了!”持矛者啐了一口,眼神中的贪婪压过了恐惧,“他偷了‘豺狼’老大的半块营养膏,抓不到他,回去我们得被剥皮!”
听到“豺狼”这个名字,持刀者打了个寒颤,终于硬着头皮,跟着同伙小心翼翼地踏入了废墟的边界。
就在他们脚步落下的瞬间,林启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触碰感”。就像有虫子爬上了他的皮肤。一种本能的排斥和厌恶油然而生。同时,一股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能量流,从这两个入侵者身上散逸出来,被这片废墟……或者说,被他所吸收。
非常微弱,如同水滴融入沙漠,但确实存在。
这就是禁区吞噬生命的原因?林启若有所悟。
两个掠夺者显然没有这种感觉,他们只是觉得气温似乎降低了一些,风声更凄厉了些。他们骂骂咧咧地,开始深入搜索。
林启的感知跟随着他们。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意识中翻腾。他厌恶这两个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对他这片“身体”的玷污。但另一方面,他们的出现,是这么久以来,唯一打破死寂的“变化”。他甚至可悲地感到一丝……“热闹”。
就在这种矛盾中,他的感知捕捉到了第三个生命体。
在一个半塌的地下通风管道口,一堆碎砖和扭曲的金属板勉强构成了一个狭窄的藏身空间。里面蜷缩着一个身影。
非常瘦小,看身形还是个少年。他穿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布满破洞的旧外套,浑身脏得看不出原本肤色。此刻,他正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瘦弱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痛苦而剧烈颤抖。他的左腿有一道狰狞的伤口,还在渗着暗红的血,将身下的尘土染湿了一小片。
他的眼睛,是这片灰色废墟里唯一的亮色——不是因为清澈,而是因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求生欲,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这双眼睛,让林启瞬间想起了自己作为人类时的某些感受。
“在这里!”持矛的掠夺者终于发现了血迹,兴奋地低吼一声,用长矛拨开遮挡的杂物,露出了通风口里的少年。
少年惊恐地向后缩去,但狭小的空间已无路可退。他像一只被困的幼兽,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跑啊!小杂种!再跑啊!”持刀者狞笑着,上前就要去抓他。
少年猛地张嘴,一口咬在对方的手腕上。持刀者吃痛惨叫,暴怒地一拳砸在少年头上。少年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妈的!宰了他!”持刀者捂着手腕咆哮。
持矛者却拦了一下,露出猥琐的笑容:“急什么?带回去慢慢玩,‘豺狼’老大只要活的就行。”
绝望,如同实质的黑暗,将少年彻底吞噬。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切,林启都“看”在眼里。一种久违的、属于“林启”这个人的情绪,在他冰冷的意识核心中涌动。是愤怒,是对弱小的同情,还是……对自己这种无力状态的焦躁?
他不想看着这个少年在自己“身上”被带走,遭受更残酷的折磨。
我能做什么?
他疯狂地催动自己的意识,试图去移动一块砖头,或者让风变得更大。但废墟依旧沉默,风依旧不紧不慢地吹着。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只是一片有意识的废墟,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就在少年即将被拖出藏身处的刹那,一个冰冷、机械,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林启的意识最深处响起:
【叮!检测到符合条件的生命体进入领域范围。】
【生命体征分析:极度虚弱,重伤状态,生存意志:极高。】
【潜力评估:具备承载‘火种’的初步资质。】
【文明火种系统激活确认……开始绑定宿主……绑定成功。】
林启的意识瞬间凝固了。
系统?小说里写的那种东西?
【宿主意识状态确认:林启。当前形态:Ⅲ级生命禁区‘遗落之城’核心意识。】
【核心规则载入:宿主可消耗能量,赋予领域内特定目标以‘能力种子’。目标死亡时,将根据其‘文明贡献度’结算‘贡献能量’。累积足够贡献能量,可开启‘回归之门’。】
一连串的信息流涌入,林启在极短的时间内理解了一切。
他穿越了,变成了一个名为“遗落之城”的禁区意识。而这个“文明火种系统”,是他唯一的金手指和……回家之路的希望!
贡献能量?回家?
他的意识瞬间聚焦在那个濒死的少年身上。
“扫描此目标,分析可赋予能力。”林启尝试用意识与系统沟通。
【目标扫描中……契合度分析……】
【推荐能力种子:大地共鸣(初级)。】
【能力描述:可与大地元素建立初步连接,小幅感知地质结构,微弱催化植物生长,提升与土地的亲和力。】
【赋予所需能量:100单位。宿主当前能量:150/150(自然恢复中)。】
【投资回报率预估(基于目标潜力及当前环境):187%】
一个简单的列表出现在林启的感知中。投资回报率187%?意思是,在这个少年身上投入100能量,等他死后,预计能收回187点甚至更多?
这是一种极其冷酷的计算,将一条生命明码标价。林启感到一丝不适,但“回家”这两个字,拥有着无法抗拒的魔力。而且,这是目前唯一能干预现实、拯救那个少年的方法。
“赋予!”
没有惊天动地的光芒,也没有任何外在的迹象。林启只是感觉到,自己那150单位的能量,瞬间减少了100单位。一股暖流(或许只是他的错觉)跨越了空间的限制,悄无声息地注入了那个被拖拽出来的少年体内。
少年原本因剧痛和绝望而涣散的眼神,猛地一凝。
他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从脚下的大地涌入他冰冷的身体,迅速流遍四肢百骸。左腿伤口的剧痛似乎减轻了些,而一种难以言喻的、扎实的厚重感,从他与地面接触的背部传来。
他好像……能“听”到脚下这片废墟的微弱心跳?
“咦?”正拖拽他的持矛掠夺者第一个察觉到异常。这少年原本轻飘飘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仿佛和地面粘在了一起。
少年福至心灵,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意念。他集中起最后的精神,无声地呐喊。
“帮帮我!”
“轰隆!”
一声闷响。少年身旁一面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残垣,突然毫无征兆地坍塌了一角,碎砖和尘土劈头盖脸地砸向那两个掠夺者!
“操!怎么回事?!”两人猝不及防,被砸得灰头土脸,慌忙后退。
少年趁机挣脱,踉跄着后退几步,背靠着一根粗大的、半埋入地的混凝土柱,剧烈地喘息着。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脚下的大地。
刚才……是巧合吗?
“妈的!邪门!先废了他!”持矛者又惊又怒,挺起长矛就向少年刺来!
死亡的威胁再次降临。少年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将所有的希望和恐惧,都寄托于脚下这片看似死寂的大地。
“挡住他!”
奇迹发生了。
他背靠的那根混凝土柱底部,以及他脚下的地面,瞬间泛起一层只有他自己能察觉到的、微不可见的土黄色光晕。地面上的碎石子和小块砖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弹射起来,噼里啪啦地打在持矛者的脸上和身上!
力量不大,但足够突然和精准,打乱了他的平衡和视线。
“啊!我的眼睛!”持矛者惨叫一声,长矛刺歪,深深扎进少年耳边的混凝土里。
另一个持刀者见状,吓得魂飞魄散:“鬼!有鬼!这片废墟是活的!”他再也顾不上同伴,怪叫一声,连滚爬爬地向废墟外逃去。
持矛者也被这接连的诡异事件吓破了胆,拔出长矛,惊恐地看了少年一眼,尤其是少年那双在灰暗中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也跟着狼狈逃窜。
脚步声和叫骂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废墟边缘。
死里逃生。
少年顺着混凝土柱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难以置信的狂喜交织在一起。他活下来了?在禁区里,用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用手掌轻轻抚摸身下的土地。那种温暖、厚重的连接感依然存在,虽然微弱,但无比真实。
是这片土地……救了我?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仿佛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
“你想……活下去吗?”
少年猛地抬头,惊恐地四处张望。废墟依旧,只有风声。但他确信,自己听到了那个声音。清晰,冷静,不像人类能发出的语调,带着某种亘古般的沉寂。
是神?是鬼?还是……这片禁区本身?
未知的恐惧让他颤抖,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活下去的渴望。他咽了口唾沫,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空无一人的废墟,嘶哑地、坚定地回应:
“想!我想活下去!”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那个神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宣告了一个时代的开启:
“那么,从今天起,你叫‘阿石’。”
“你的命,归我了。”
声音消失,废墟重归寂静,只有少年——现在叫阿石——剧烈的心跳声在空旷中回响。他茫然地看向废墟深处,那片连阳光都无法完全穿透的、更加幽暗的区域。
那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渺小而又顽强的生命之火。
而这簇微弱的火苗,将会在这片绝望的废土上,点燃怎样的传奇?阿石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福是祸。
他只知道,他活过了今天。
而禁区的漫长日夜,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