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围场位于京城以北的苍茫山麓,广袤无垠。
深秋时节,天穹高远,云淡风轻,放眼望去,层林尽染,金黄、赤红、赭石交织蔓延,如同打翻了天庭的调色盘,绚烂至极。
然而,肃杀威严的皇家仪仗、林间隐约传来的低沉号角声、以及马蹄踏碎满地枯枝败叶的清脆声响,为这片壮丽的秋色平添了几分凛冽寒意与无形的压力。
李家的马车随着冗长而等级森严的队伍颠簸数日,终于抵达了核心营地。
皇帝的明黄龙帐巍然矗立于中心最高处,宛如众星拱月,其余各级官员勋贵的营帐则按品级高低,如同涟漪般森严罗列开去。
李家的帐篷被安置在最偏僻不起眼的角落,紧挨着杂役仆从的活动区域,设施简陋,空间狭小,但此情此景,这反而让李父李母暗自松了口气——远离权力与视线的旋涡中心,或许能求得片刻安宁。
李晩妤扶着丫鬟微颤的手缓缓下车,连日奔波劳顿让她原本就纤细的身形更显单薄柔弱,仿佛一阵山风就能将她吹倒。
她下意识地抬眸,想看清周遭环境,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瞬间撞上了不远处高坡之上,那个即便在人群中也能一眼辨认出的、熟悉又令人心悸的身影。
刘谨端坐于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乌骓”马上,一身玄色轻甲完美勾勒出他宽厚坚实的肩膀与劲瘦的腰身,身形挺拔如岳,悍利逼人。
他正微微侧头,听着身旁一位将领低声禀报着什么,俊美无俦的侧脸线条在日光下显得愈发冷硬分明,下颌紧绷,日光在他冰冷的甲胄上流转出炫目却毫无温度的光泽。
明明未曾明确地看向这边,李晩妤却觉得一道极具穿透力、带着实质般重量的目光早已跨越距离,精准无误地锁定了自己,让她瞬间心脏紧缩,屏住了呼吸,慌忙垂下眼睫,长睫不安地颤抖着,指尖一片冰凉。
安顿下来后,李晩妤便如同受惊的幼兽,将自己藏匿在狭小的帐中,不敢轻易外出。
帐外,人声、马嘶、兵器碰撞声、以及远处山林间隐约传来的野兽哀鸣与咆哮,共同构成了一個与她过往十几年恬静生活格格不入的、充满了原始力量、野性与杀伐之气的世界。
李母陪坐一旁,母女二人相对无言,只有帐中那盏昏黄油灯的烛火,偶尔因帐外灌入的冷风而噼啪摇曳,映照出两张写满忧惧的脸庞。
首日狩猎在傍晚时分宣告结束,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举行狩猎庆功宴。因皇帝未亲临此次秋狝,由太子殿下主持。各式猎物堆积如山,血腥气混杂着烟火气弥漫在空气中。
其中最醒目的,莫过于一头体型异常硕大、毛皮黝黑的成年公熊,它被特置于高台之上,据说被谨亲王刘谨于百步之外,一箭精准贯穿眼瞳,直透颅脑,一击毙命,引来周遭阵阵惊叹与恭维。
刘谨被一众宗室子弟和高级将领们簇拥着,身处喧嚣中心。
他神色淡漠,手中把玩着一只犀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其中微微晃动,对于周遭的阿谀奉承并未见多少得色,仿佛猎杀这头巨熊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他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却几次三番、看似不经意地掠过篝火光芒几乎照耀不到的、位于营地最边缘的那顶毫不起眼的灰褐色小帐篷。当内侍尖细悠长的唱诵声响起,开始按例颁下赏赐时,场中气氛愈发热烈。
然而,当那句清晰无比的“赏——李晩妤小姐,紫貂皮一张,玉如意一柄,以慰其舟车劳顿之苦——”划破喧嚣,响彻营地时,原本喧闹的场面骤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惊诧、探究、难以置信、玩味、乃至毫不掩饰的鄙夷与轻蔑——如同骤然离弦的冰冷箭矢,齐刷刷地射向李家那顶寒酸的帐篷。
“李晩妤”这个名字,对在场绝大多数权贵而言,陌生得如同尘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五品小官之女,何以能在皇家秋狝这等盛大场合中,越过无数勋贵女眷,独得谨亲王以自身功勋换取的厚赏?这背后的意味,不言自明。
帐内,李晩妤听到自己名字被唱出的瞬间,脸色霎时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指尖深深掐入柔嫩的掌心,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那唱诵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尊严之上,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无所适从的难堪。李父李母亦是面无人色,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赏赐由两名身着王府服饰、神情冷峻的侍卫亲自送至帐外。李父颤抖着身子出帐,跪地谢恩。
那紫貂皮毛色油亮华贵,在火把光下流淌着深紫色的幽光,那玉如意更是通体剔透,温润生辉,一望便知是宫中御品,价值连城。然而此刻,这两样珍品在李家人眼中,却重逾千斤,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
“李大人,王爷特意嘱咐,秋夜山风酷寒,李小姐身子骨单薄,受不得冻,这紫貂皮性暖,正可为她御寒保暖。”
侍卫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句句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仿佛只是在传达一项必须执行的命令。
“是……是……下官,叩谢王爷……厚爱……”李父的声音干涩沙哑,伏在地上的脊背微微佝偻,充满了屈辱与无力。
帐内,李晩妤紧紧靠着母亲,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这是要做什么?非要将她彻底置于这众目睽睽之下,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他的所有权吗?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当作物品般展示的难堪与绝望。
高坡之上,刘谨远远看着那顶小帐前的动静,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杯中烈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远不及他心中那股因几日未见而积攒的焦躁与渴望来得炽烈。
他几乎能想象出,帐内那人儿此刻定然是吓得缩成一团,眼圈泛红,像只落入陷阱的无助小鹿,泫然欲泣却又不敢反抗的模样。
这想象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因思念(或者说因无法完全掌控)而产生的暴戾情绪,带来一丝扭曲的满足感。
他就是要如此!就是要让这围场中的每一个人,从太子到最低等的仆役,都知道她李晩妤是他刘谨看上的人,不容任何人觊觎,甚至连多看一眼,都让他心底涌起毁灭的冲动。
方才宴会间,似乎有几个不长眼的世家子弟,目光曾若有似无地飘向那个方向,虽未必是针对她,但已足够让他眸色骤冷,心中记下一笔。他的东西,旁人连窥视的资格都没有。
夜深了,喧嚣的营地渐渐安静下来,只余下巡逻士兵规律的脚步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李晩妤却毫无睡意,裹着薄被蜷在榻上,帐外呼啸而过的山风如同她纷乱惊恐、无处安放的心绪。
突然,帐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沉稳有力、带着独特韵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帐帘之外。
她的心猛地一提,骤然缩紧,几乎要跳出嗓子眼!那存在感太过强烈,即使隔着厚厚的帐帘,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带着侵略性与压迫感的气息——是他!他竟然在深夜亲自来了!
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穿透帐布,清晰地、不容拒绝地落入她耳中,带着一丝刻意放缓、却依旧难掩命令本质的“关切”:“夜深风大,帐内炭火可还足?莫要冻着。”
是刘谨!李晩妤惊得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手忙脚乱地将身上的薄被裹得更紧,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一时吓得失了声,不知该如何回应。
身旁的李母也吓得脸色惨白,毫无血色,紧紧握住女儿冰冷的手,大气都不敢出。
得不到回应,外面的声音顿了顿,再次响起,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明显的喜怒,却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违逆的威压:“回话。” 简短的二字,如同敲打在李晩妤紧绷的神经上。
李晩妤浑身一颤,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稳住那几乎要溢出喉咙的恐惧和颤抖的嗓音,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柔顺乖巧,不敢流露半分不满:“回……回王爷话,帐内炭火……很足,多谢……王爷关怀。”
帐外陷入了一片沉默。然而,李晩妤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灼热得几乎要实体化的目光,正牢牢地钉在帐帘之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洞穿、撕裂,好让他能亲眼确认里面的一切。
这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胆寒。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才听到他低沉地、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随即,那沉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渐渐远去的声音。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风声里,李晩妤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骤然松弛下来,浑身虚脱般软倒在冰冷的床榻上,后背早已被惊出的冷汗彻底浸湿,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只是来确认一下她的状况?还是……仅仅想听一听她的声音,以满足他那难以捉摸的控制欲?这个男人的心思深沉如海,行为莫测,每一次出现都让她感到加倍的恐惧与深深的无力。
角落里,那件华贵无比的紫貂皮在昏暗的灯火下闪烁着幽冷而诡异的光泽,如同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枷锁,牢牢铐住了她的命运。
她绝望地意识到,在这场盛大的皇家狩猎中,她,李晩妤,才是那个不容逃脱、被猛虎盯上的唯一猎物。
明日,当朝阳再次升起,等待她的,又将会是怎样的风暴与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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