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许阳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砰……砰……砰……”
透着不容忽视的力道。
更奇特的是,每一声敲击的间隔都出奇地一致,仿佛不是用手,而是用节拍器在敲门。
许阳抓过手机一看,才刚过七点。
“谁啊?”
他嘟囔着,踩着拖鞋,哈欠连天地走下楼。
一楼的玻璃门外,晨光熹微中,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微微泛白的蓝色布褂,头发用发蜡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露出光洁的额头,背着一个帆布挎包,身板挺拔。
许阳的心脏猛地一跳。
钱不容!
系统所谓的“合乎逻辑”的方式,就是直接空降上门?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上前拉开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大爷,您找谁?”
钱不容抬起眼,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
镜片后面那双眼睛,锐利而审慎,将许阳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他的视线越过许阳,投向诊所内部,最终定格在墙上那块“大医精诚”的牌匾上。
看到落款处“许一针”三个字时,他那张严肃的脸上,神情才松动了一下。
“这里,可是许一针老先生的医馆?”
钱不容开口,声音平直,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许一针,是爷爷的名号。他年轻时一手针灸功夫出神入化,在锦城的老一辈人里,是块响当当的招牌。
“是我爷爷。”许阳点头,“他过世很多年了。您是?”
“我姓钱。”钱不容的目光重新落回许阳身上,那股审视的意味又回来了,“早年在市中医院的药房做事,有幸跟许老先生打过几次交道。他那手针法,我这辈子没见过第二个。前两天听人说,这里又开张了,便过来瞧瞧。”
这背景,这说辞,编排得天衣无缝。
许阳心下对系统的安排暗暗称奇,面上则愈发恭敬。
“原来是爷爷的故交,快请进,您快请进!”
他将钱不容迎进诊所。
钱不容却没坐,他把挎包放在地上,像巡视自己领地的将军,径直走向那面墙的百子柜。
他的手背在身后,没有触碰任何东西,只用那双眼睛,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扫视过去。
许阳注意到,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小伙子,这医馆,如今是你一个人在当家?”钱不容头也不回地问。
“是,我叫许阳,刚从医学院毕业。”
“西医?”钱不容的腔调里,带上了考究。
“主业西医,中医是家传。”许阳只能这么解释。
钱不容不再多问,他伸出两根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指,拉开一个标着“当归”的抽屉。
他捻起一片,先凑到鼻尖轻嗅,而后举到眼前,对着从门外透进来的光亮,仔细端详。
“甘肃岷县的货,没错。”
他开口了,语气不重,却字字敲在许阳心上。
“可惜,品相中下。切片大小不一,火候过了,带着焦气。最不该的,是这股子已经沁进药里的霉味……”
他放下那片当归,像是丢下一件脏东西,又随手拉开旁边的抽屉。
“川芎?不对,闻着燥,形不美,是辽芎冒充的。这茯苓,拿硫磺熏过,颜色白得发假。还有这黄芪,根条又细又短,芯子都黄了,哪还有半分药力?”
他每拉开一个抽屉,就像是揭开一道伤疤。
每一句点评,都扎得许阳浑身不自在。
这些他爸妈留下来的药材,他之前只检查了有没有生虫,哪里看得出这么多门道。
在这个真正的老行家面前,他觉得还不错的药房,就是一个笑话。
“胡闹!”
钱不容“啪”地一声,将一个抽屉推了回去,发出的闷响让整个诊所都为之一震。
他霍然转身,那双老花镜后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怒其不争的严厉。
“药材,是医者的刀兵!刀都锈了,刃都钝了,你拿什么去跟阎王爷抢人?”
“许一针老先生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名声!他要是泉下有知,晓得他的后人,就用这种货色给人治病,怕是得气得从坟里跳出来,指着你的鼻子骂!”
一番话,不带一个脏字,却比任何辱骂都让许阳难堪。
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烧着,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许阳不知道这是不是系统安排的“剧情”,可钱不容身上那股对药材的敬畏、对医道的较真,却是真实得让他无地自容。
“钱大爷,您教训的是。”许阳深深吸了口气,没有找任何借口,郑重地朝老人鞠了一躬,“我刚接手,学艺不精,这些药材……我正准备全部清掉。”
看到许阳没有狡辩,而是坦然认错,钱不容的脸色才稍稍和缓。
“还算知好歹。”
他沉默片刻,扶了扶眼镜,终于说出了来意。
“我退休了,闲不住。看在许老先生的面子上,你要是信得过我这把老骨头,我来帮你把这药房拾掇起来。”
“工钱,你看着给,管口饭就成。但,我有一个条件。”
“您说!”许阳精神一振。
“从今往后,这药房里的一草一木,都得由我说了算!成色不够的,炮制不精的,一律不准入柜!更不准到病人手上!你,做得到吗?”
钱不容的眼神,锐利如钩。
“做得到!当然做得到!”许阳毫不犹豫地应下,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好。”
钱不容得到了想要的承诺,便不再多言。
他放下帆布包,从里面取出一件同样是蓝布的工作服套上,又戴上一副崭新的白线手套。
整个过程,条理分明,充满了老派匠人的仪式感。
“从现在起,我就是这里的药工。”他看着许阳,也是在对自己宣布。
“第一件事,清库!”
话音未落,他便不再理会许阳,从墙角找出簸箕和麻袋,走到百子柜前,拉开第一个抽屉。
哗啦——
满满一抽屉的当归,被他看也不看,径直倒进了簸箕里。
“这些,全是垃圾!”
他的动作,果决,利落,没有半分心疼。
许阳就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在他看来至少值几百块钱的药材,被钱不容毫不留情地归为垃圾,扫进麻袋。
他心里算了一笔账,这一柜子的药材,当初进货少说也得几万块。
就这么扔了,说不心疼是假的。
可转念一想,用几万块的“垃圾”,换来一位精通古法炮制的老药工,换来医馆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这笔买卖,简直血赚!
这一刻,看着钱不容专注而严苛的侧脸,许阳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另一张相似的脸。
那是很多年前,爷爷还在世时,在后院的药圃里,手把手教他辨认草药。
“阳阳,记着,医者仁心,这‘仁’字,不光是对人,也是对药。你敬它一分,它就还你十分的药效;你糊弄它,它就敢在病人的生死关头糊弄你!”
爷爷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记忆里的儿时跟随爷爷学医的画面涌上心头。
许阳看着眼前这位一丝不苟的老人,心中那份对中医的隔阂,又悄然融化了一分。
一个上午,钱不容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他凭着一双眼,一个鼻,将上百个抽屉,筛了一遍。
最终,近三分之二的药材,被他打上了“垃圾”的标签,装了足足三大麻袋,堆在门口,像三座小山。
原本满满当当的药柜,瞬间空了大半,看着触目惊心。
“下午,你跟我去药材市场。”钱不容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对许阳下达了指令,“我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才是能救人命的好药。”
“好!”许阳用力点头。
就在这时,诊所门口,又出现一个身影。
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穿着身洗得发白的旧迷彩服,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脸上带着几分憨厚和局促。
“请问……这,这里是招人吗?”
汉子看见了许阳,小心翼翼地开口。
许阳心里一动。
第二个,也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