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梁家刚逃荒落脚到渭河村,日子过得紧巴巴,大伯娘王秀芳生堂哥梁满仓时,屋里乱成一团,房檐还漏着小雨。
生下来的孩子瘦小得像个猫仔,只能靠喂玉米糊糊养活长大。
可就在三年后,王秀芳怀堂妹梁婉君时,公社要求村中壮劳力修缮族里的老旧祠堂,改成公社粮仓。
大伯梁建军独自在西南墙角清理基石,一锄头下去,把一角砖地敲出了空响。
他弯腰翻开青砖,扒开泥土,底下竟埋了一个泛青发黄的破陶罐,罐盖微掀,有几块漏出的银元在日头下闪着冷光。
他顿时呼吸一紧,四处望了望,几个村民在祠堂前挖渠沟,没人注意他。
梁建军手比脑子快,抓起两块银元就揣兜里。
快速把青砖和泥土又给重新填好,踩实后撒了一把沙土,又抓了几把野草仔细盖上。
做完这一切,两条腿都发抖,不是害怕的,是被血液冲昏了头脑——兴奋的!
傍晚回到家,婆娘王秀芳见他面色不对,追问道:“你今个是咋了?晚饭都不吃?”
他咽了咽口水,转身把门关上,神色鬼祟地把王秀芳拉进里屋,低声道:“傻婆娘,别叫这么大声!我和你说个事……”
梁建军把挖到银元的事情一说,王秀芳愣了两秒,翻着白眼骂他,“你是不是在太阳底下晒糊涂了?银元哪是这么好挖的?真是……做白日梦还做得带响的!”
梁建军也不多声辩,双手微颤地把衣襟掀开,从里衣口袋里掏出两块银元,一把拍到炕沿上。
冷光一闪,王秀芳顿时傻了眼。
两人对视半晌,谁也没说话。
紧接着,王秀芳手忙脚乱把门闩插上,点上煤油灯,坐在炕沿边,把银元捧在手心里细看,对着银元吹了口气,放在耳边听响,“嘿!这真是袁大头哎!真货啊!”
两人对着灯火商量了良久,从最初的狂喜,到后来的恐惧。
这要是全带回家,被人发现可是投机倒把的罪名!
梁建军一整个下午都没心思干活,这时喉头发越发干痒,低声道:“要不,咱上交……?”
王秀芳啧了他一声,声音压得更低,“你脑子昏头了……这可是祖宗显灵!咱肚里的娃带来的福气!”
过够苦日子的王秀芳,认定了这一罐子袁大头就是肚中娃自带的口粮!
她胆子可比她男人大多了,“听我的,你夜里回去,再挖一些回来……”
“要是被公社知道……”
“听我说完!带回来一半,留下一半。明儿再找个公社干部过去,说修缮时刨出来的,咱交工!”
见他还没反应过来,王秀芳接着说:“这样咱钱也有了,名也有了!”
梁建军了然点头,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将银元脱手,他脑中灵光一闪,倒是有个现成的人选。
但他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咬紧后槽牙。
两人商量妥当后,梁建军等天黑透了,便带着一把小锄头,悄默声地走了条小路去了旧祠堂的西南墙角。
那一夜,满天星斗。
他一边挖一边哆嗦着,听着远处的狗叫都能吓个半死。
至此,梁家的命就不一样了。
一段时间后,村里人见梁家屋后那口老井边突然修起了围墙,养起了鸡鸭。
又过几个月,又看到梁家陆续添了新桌新柜,甚至还买了村里第一台缝纫机。
那缝纫机一响,村里人都来围观,大伯娘在堂屋里踩着缝纫机可是威风了一阵。
后来她干脆在家修起村里人的裤脚,做些缝纫手工活,也能换不少米面粮油。
也正是那时起,王秀芳再也没下过地——怀着娃在家吃着鸡蛋、喝着米粥,连洗贴身衣服都落在了同样身怀六甲的李瑛身上。
后来临近预产期,便提前住进了镇上的卫生院待产,日子过得不是一般的滋润。
反观梁家二儿子——梁建国,原先贪酒好赌,可在发现自己的婆娘李瑛怀孕后,也不知道哪根筋搭对了,扔了酒桌、赶走赌友,竟想收心,好好过日子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李瑛怀胎五个月时,也就是大伯家走运不久后,不知怎么的,梁建国在村口的渭河边失足落水,当场毙命。
村里人都说那一夜雨下得特别大,原本安静的河水涨得蹊跷。
明明前几日都艳阳高照的,天上连朵云彩都看不到,村长家晾在竹竿上的腊肉都快晒弯了。
更邪门的是,村里人说梁建国被找到时,脸色发青,双目圆瞪,像是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一样。
“咋会这样?建国不是从小在河里泡大的嘛?水性好得很咧,咋会被淹死?”
后来梁家对外宣称是,建国被人堵着追债,仓皇逃命才失足落水。
即便如此,村民背地里都说建国死得蹊跷,就算梁家再偏心老大,也不能对老二的死不闻不问吧!半点追究得意思也没有!
村里人往后也都不敢靠近河堤,都说河边半夜老传出哭声。
过了几个月,村委会说是县里要抓“精神文明建设,弘扬社会主义精神”,要改善村容村貌。
于是决定在河道最窄处,修建一座石桥。
这才将此事彻底翻篇。
男人没了,但日子还得继续过,李瑛挺着肚子在田里干活、挑水、洗衣、做饭,样样都不落下。
婆婆说她命太硬,克死了自己的二儿子,把她赶去偏院住,还一口咬定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灾星”。
那顶着“灾星”名号出生的——就是梁一禾。
孕期大量的体力劳动,导致提前三周就在炕上早产了。
那天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全跑去镇上卫生院了,连个热水都烧不上。
恰巧这时,舅妈王梅路过来送鸡蛋,她闻到屋里满是血腥味,吓得丢下一箩筐鸡蛋就去村里请接生婆。
要是再晚个一时半刻,怕是……
等爷奶从镇上回来,看到炕头上血迹斑斑,刚刚保住性命的母女,第一反应不是心疼愧疚,而是暗戳戳地骂了一句:“怎么今天就生了?抢在老大家孩子前生出来,怕不是来抢运的……”
气得舅妈破口大骂梁家没良心。
从此之后,梁家堂姐妹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一个出生在镇上卫生院,另一个却早产在偏院炕上;一个是受“祖宗保佑”的“福星”,一个是被称作为“灾星”的赔钱货。
天不公,仿佛是从出生那一刻便写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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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瑛啊,听说你们家一禾这次考得也不错?我听婉君说啊,一禾数学还挺拿得出手的,还被老师表扬了。”
大伯娘王秀芳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子酸腻味。
李瑛在灶台前炒豌豆尖,听见这话也不吭声,手里的动作却重了几分。
大伯娘又笑着说:“不过说到底啊,女孩子成绩再好也没用,就一禾那模样多水灵啊,白净得像城里人似的,读完高中也差不多得了——张罗着找个踏实人家嫁了,你这当妈的也能早点歇歇、享享福,不是?”
“我家一禾成绩咋样,不劳嫂子费心。咱都是给女儿家当妈的,咋不见你让婉君早点嫁人?”
“哎呦,婉君是要上大学的……”
“嫂子!我吃的是力气饭,一禾靠的是脑子念书,我这一户人从不是靠耍嘴皮子过活的。”
大伯娘干笑两声,似笑非笑地走远了。
梁一禾从炕上轻轻起身,摸到炕下那双布鞋,一脚一脚穿好。
她从重生的震惊中缓过来,耳边听着这些熟悉又刺耳的话,眼底没有了以往的胆怯。
侧过头看向炕边那面脱漆的小镜子。
镜中的自己,清瘦、白净、五官精致——这张脸还未尝过世间的风霜,被母亲保护的很好。
梁一禾站在门口,任由阳光热辣地落在她脸上,眼底蕴藏的是一场整装待发的战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