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丫头,磨蹭什么呢!猪饿得嗷嗷叫,你听不见?”
尖利刻薄的嗓音像一根锥子,扎进苏凝的耳朵里。
她正蹲在后院,用冰冷的井水搓洗一家人的脏衣服。
初冬的井水冷得刺骨,每一次将手伸进水里,都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一双本该是纤纤玉指的手,被冻得通红,指关节处还带着几个丑陋的冻疮,破了皮的地方渗着血水,和着肥皂沫子,火辣辣地疼。
听到王桂芬的叫骂,苏凝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随即默默站起身,用衣角擦了擦手。
湿漉漉的手指沾在布料上,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
她低着头走向猪圈,步子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猪圈里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混杂着猪粪、泔水和发霉草料的味道,熏得人几欲作呕。
两头肥猪正拱着食槽,发出震天的哼唧声,粗壮的猪鼻子不停地在槽边拱来拱去。
苏凝熟练地拿起瓢,从旁边的大缸里舀出猪食,倒进食槽。
泔水混着糠麸,散发着酸腐的气味。这是她的日常,喂猪、做饭、洗衣、缝补……所有见不得光的活,都是她的。
院子里的杂活,屋里的细活,从天没亮干到天黑透,没有一刻停歇。
她今年十九岁,却已经在这个所谓的”家”里,被当成牲口使唤了快十年。
十岁之前,她也是城里娇养的姑娘。
父亲苏明远是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在中学教书,满腹经纶,温文尔雅。
母亲是官府菜大厨世家的大家闺秀,做得一手绝妙的菜肴,色香味俱全,连县长家的宴席都请过她去掌勺。
她跟着母亲识文断字,耳濡目染,也学了些厨艺的皮毛和城里人的讲究。
那时候家里虽然不算富裕,但也温暖体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可后来,一切都变了。
父亲”成分”出了问题,被下放改造,发配到偏远山区修水库。
母亲积郁成疾,日日以泪洗面,身子一天天垮下来,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临终前,母亲将她托付给了父亲的续弦,也就是现在的继母王桂芬。
那时候她还小,不懂母亲眼中那复杂难言的神色是什么意思,只记得母亲用冰凉的手握着她的,一遍遍说:“凝儿,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王桂芬是个地道的农村妇女,手脚粗壮,说话粗鲁,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精明刻薄的劲儿。
当初嫁给父亲,图的就是父亲的工资和城里人的身份,想着能从乡下跳到城里,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如今苏家倒了,她非但没拿到好处,还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自然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苏凝身上。
她贪下了父亲偷偷留给苏凝的一笔钱,那是父亲多年积蓄凑出来的,本想给女儿留条后路,却被王桂芬以”保管”的名义据为己有。
对外,她却大肆宣扬自己是如何好心收养这个”坏分子”的女儿,把自己塑造成了慈善的菩萨。
村里人不知内情,都夸她心善,她便越发肆无忌惮。
她嫉恨苏凝身上那股子”城里人”的矜贵气,嫉恨她读过书、识过字,嫉恨她举手投足间那份与生俱来的从容,更嫉妒她那身雪白的皮肤。
这身皮肤,是苏凝最大的”罪过”。
王桂芬不许她下地挣工分,理由冠冕堂皇:“你这种坏分子的种,不配出去见光,省得给我们家丢人!”实际上,她怕苏凝出去被人看见,怕村里的年轻后生看上她,怕她嫁出去不再受自己控制。
于是整日将她锁在家里干活,嘴里骂骂咧咧,手上的活计却一刻不停地往她身上堆。
常年不见天日,繁重的室内苦役,加上天生底子好,和从小跟着母亲用淘米水洗脸的习惯,苏凝的皮肤被”闷”出了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雪白。
就像深宅大院里养着的金丝雀,见不得阳光,也沾不了泥土,只能在逼仄的笼子里苟延残喘。
这身雪白,在王桂芬看来,就是”懒”、“娇气”、“中看不中用”的代名词。
她总说:“别看你这身皮子白,其实就是不干活晒出来的!我们玉珠天天下地,才晒得黑,那是勤快的标志!”
“吃白饭的赔钱货!“王桂芬叉着腰站在院子里,看着苏凝忙碌的背影,又开始新一轮的辱骂。
“跟你那死鬼老爹一个样,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落得个下场!”
苏凝垂着眼,一声不吭。她早就习惯了。
反抗只会招来更恶毒的咒骂和更少的饭食。
有一次她忍不住顶了一句嘴,王桂芬罚她三天不许吃饭,饿得她眼冒金星,差点昏死过去。
从那以后,她学乖了。
忍,是她这十年学会的唯一生存法则。
骨子里,她有父亲的”风骨”和母亲的”讲究”,但这些都被她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像珍宝一样收在心底最深处,不敢拿出来示人。
她不惹事,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等到父亲平反的那一天。
她相信那一天会来的,父亲不是坏人,历史终会还他清白。
下午,王桂芬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一股子藏不住的兴奋劲儿,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嘴角咧到了耳根。
她一进门就一把将苏凝从厨房里拽了出来,力气大得几乎把苏凝的胳膊拧疼了。
“赶紧的,去换件干净衣裳!”
苏凝被她拽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不解地看着她。
王桂芬平日里恨不得她永远缩在角落里,今天怎么突然让她换衣服?
王桂芬的眼睛在她身上滴溜溜地转,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货品,又像是在盘算什么阴谋诡计。
“城里机械厂的刘大妈给我递话了,说要给玉珠介绍个对象!是厂里的保卫科长,叫贺岳!根正苗红的退伍军人,工资高,待遇好,一个月能拿四十五块呢!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苏玉珠是王桂芬的亲生女儿,今年二十一,黑胖粗壮,跟她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话嗓门大,走路虎虎生风,干活倒是把好手,就是长相实在不招人喜欢。
苏凝心里明白,这种好事,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果然,王桂芬接着说:“你等下也跟着去,就坐在旁边,不许说话,不许乱动!听见没有?”
苏凝愣住了。让她也去?去见那个保卫科长?
王桂芬见她不动,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压低了声音,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意:“让你去你就去!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正好衬得咱们玉珠健康能干!你就是去做个陪衬的,懂不懂?别给我动什么歪心思,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她说着,眼神里透出一股狠劲儿,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原来是这样。让她这块”白豆腐”去衬托苏玉珠那块”黑炭”的”好”。
苏凝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像潮水一样几乎要将她淹没。
但随即,一个念头疯狂地冒了出来,像干涸已久的土地突然迎来了一场甘霖。
这是个机会。
一个逃离这个地狱的机会。
不管那个保卫科长是什么样的人,都比留在这个家里强。
她被关得太久了,像一只被囚禁的鸟,羽毛都快要褪色了。
她快要发霉了,快要在这无尽的黑暗里烂掉了。
她想出去,想见见外面的天,想过上一个”人”过的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活得连畜生都不如。
她低着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光芒,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希望,声音小得像蚊子哼:”……知道了。”
王桂芬满意了,转身去屋里翻箱倒柜,给苏玉珠找新衣服。
那是一件时兴的碎花衬衫,花色鲜艳,料子挺括,是她特意托人从城里供销社买回来的。
苏玉珠穿上后,更显得膀大腰圆,黑黝黝的脸和鲜艳的衬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起来有些不协调。
而苏凝,只被允许穿自己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布衫。
布衫的袖口和领子都磨破了边,补丁的颜色和原来的布料也不搭,看起来寒酸至极。
临出门前,王桂芬又恶狠狠地警告了她一遍,手指几乎戳到她的鼻尖:“记住了,你就是个陪衬的!要是敢坏了玉珠的好事,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到时候别说饭了,连水都不给你喝!”
苏凝点点头,跟着她们母女俩出了门。
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走出这个院子。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感觉眼睛有些酸涩。
冬日的阳光虽然不算热烈,但对于长期不见天日的她来说,已经算是久违的温暖了。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今天,无论如何,她都要抓住这个机会。
她不是去当陪衬的,她是去为自己争一条活路的。
她悄悄地挺直了背脊,那是母亲教给她的,属于大家闺秀的仪态,腰板要直,肩膀要松,步子要稳而不急。
即便穿着破旧的衣裳,也掩不住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气质,那是十年的苦难也磨不掉的东西。
王桂芬一心想着攀上高枝,脑子里盘算着见面该说什么、该夸玉珠什么,根本没注意到苏凝这细微的变化。
她只觉得,今天这死丫头格外顺从,正好,省了她的心。
三个人走在村道上,王桂芬和苏玉珠在前面走着,有说有笑,苏凝落在后面几步,静静地跟着。
她看着前面两个背影,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是的,今天,她要为自己活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