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尘走出召开御前会议的摘星寺。
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有些发酸。
殿内的阴冷与殿外的暖阳,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沿着寺庙的大道缓缓而行,两侧的禁军卫士目不斜视,身上的铠甲在阳光下反射着灼人的光。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年了。
他曾以为自己拿的是天胡开局。
生在江南最富庶的扬州,还是顶级勋贵洛家的嫡系七子。
父亲是扬州知府,几位兄长,一个掌着兵权,一个管着钱袋,还有一个是通达南北的大商人。
在金人南下之前,他的人生就是一首由勾栏听曲、赏月看花谱写的逍遥曲。
直到一年前,北方的女真人撕碎了这幅太平画卷。
汴京城破,皇帝被掳,公主帝姬沦为娼妓,几十万勤王大军分崩离析。
他才猛然惊醒,自己所处的,竟然是一个翻版的北宋末年。
靖康之耻,山河破碎。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他所在的扬州,用不了多久,就会在女真人的铁蹄下化作一片焦土。
洛家的根基,百年的积累,都会被付之一炬。
他不想死,更不想像猪狗一样,被圈养起来,任人宰割。
所以他才要战。
哪怕满朝文武皆想跪,他也要站着,把自己的脊梁骨挺得笔直。
……
洛府门前。
高大的石狮子依然威武,但朱漆大门却透着一股萧瑟。
门口的仆人看到洛尘的身影,连忙小跑着迎上来,一边对内院高声通禀。
“小少爷回来了!小少爷回来了!”
旁边上了年纪的管家连忙上前,低声纠正那年轻仆人:“没规矩!现在该叫老爷了!”
洛尘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称呼而已,他不在意。
他迈步跨过门槛,穿过几重庭院,径直走向主屋。
还未进门,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压抑的谈话声。
洛尘走进厅堂,屋内的交谈戛然而止。
他的母亲,王氏,正双眼通红地坐于主位。
旁边陪坐的,是他的几位嫂嫂,一个个也都是愁容满面。
而在客座上,端坐着一位身穿紫色官袍,面容清癯,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
此人是当朝新晋的枢密院副使,李德裕。
也是洛尘那未过门的妻子,李清岚的父亲。
李家是江南望族,与洛家世代交好,如今皇帝南渡,李德裕也顺势进入了权力中枢。
“尘儿!”
王氏一看到洛尘,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声音都在发颤。
“我听说了,你在朝堂上……你是不是……是不是也要去跟金人拼命?”
洛尘看着母亲鬓边新增的白发,心中一酸,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娘,国难当头,孩儿……”
话未说完,王氏的眼泪就决堤了。
“你父亲,你大哥,你三哥……他们都已经为国尽忠了!如今洛家就剩下你这一根独苗,你也要去送死吗?”
“你要是再没了,洛家就真的垮了!你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活啊!”
母亲的哭诉,字字泣血。
几位嫂嫂也围了上来,纷纷开口劝说。
“七弟,三思啊!洛家为大夏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是啊,七弟,你还年轻,不要冲动行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们的丈夫,洛尘的兄长,都死在了去年勤王的战场上。
如今,她们一家的寡妇,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洛尘了。
她们只希望洛家这最后一根支柱,不要再倒下。
洛尘沉默地听着,他能理解她们的悲痛与恐惧。
但他更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
留在这里只是在等死而已,还不如奋力一搏。
兴许能够保住洛家的基业。
“娘,嫂嫂们,你们以为我不走了,留下来就安全了吗?”
洛尘的声音有些沙哑。
“女真人的铁蹄一旦过了淮南,扬州就是下一个汴京!我们洛家的根基、田产、家业,全都在这里。到时候,我们一样是死路一条!”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他留下,是等死。
他北上,才是找一线生机。
“糊涂!”
一声冷喝,打断了洛尘的话。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德裕,终于开口了。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洛尘面前,目光锐利。
“洛贤侄,你可知你口中的拼死一搏,是何等痴人说梦?北方早已沦陷,你一个光杆司令,带什么去搏?带你身后这一屋子妇孺的眼泪吗?”
李德裕的话,毫不客气。
“老夫知道你心怀忠义,但忠义不是鲁莽。陛下让你去河北,那是捧杀之计,你看不出来吗?”
“你若执意要去,可以。”
李德裕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冷硬起来。
“但我李家的女儿,不能嫁给一个注定要死的人,更不能年纪轻轻就守活寡。”
“在你出发之前,先把和我女儿清岚的婚事退了。我李家,丢不起这个人!”
退婚!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厅堂内每个人的心上。
王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几位嫂嫂也是面露惊愕。
谁都没想到,李德裕会如此决绝,竟用退婚来逼迫洛尘。
洛尘看着眼前这位未来的老丈人,这位在朝堂上同样以强硬著称的参知政事。
他没有愤怒,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明白,李德裕没有错。
为人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安稳一世?
跟着自己这个前途未卜,甚至可以说是必死无疑的人,确实不是良配。
洛尘深吸一口气,对着李德裕,深深一揖。
“李伯父教训的是。”
他直起身,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退缩。
“这门婚事,本就是晚辈高攀了。”
“待晚辈安顿下来,自会写好退婚书,派人送到府上,绝不耽误清岚小姐的幸福。”
说完,他不再看李德裕那张错愕的脸,也不再看母亲和嫂嫂们悲戚的神情。
他再次一揖,转身离开了这间让他感到窒息的厅堂。
自己的路,自己来走。
自己的仗,自己来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