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青岚山后,顾尘踏入山脚下熙攘的凡人城镇。
喧嚣的人声和车马的轱辘声将顾尘包裹。
他深吸一口气,那不再是清冷的灵气,而是食物和烟火气的味道,陌生,却鲜活无比。
他收敛心神,一袭青衫,一口寻常铁剑,他混入往来的人流。
第一站,是千里之外的边陲之地。
他付了几枚铜板,加入一支前往西漠的商队。
驼铃叮当,黄沙漫天,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这般生活,比那洞府里更让他觉得真实。
他刻意避开了修士聚集的仙城坊市,专往那红尘气浓的地方去。
然而,世间事,往往不如人意。
行至边陲黑岩城时,恰逢十年一度的暗集开市。
此地龙蛇混杂,多有见不得光的交易。
顾尘本无意凑这热闹,只想买些补给便离开,却在经过一个巨大的玄铁笼子时,脚步顿住。
笼中蜷缩着一个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衣衫褴褛,裸露的皮肤上带着刺目的鞭痕,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尾巴无力地垂在身后。
她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绝望,一双湿漉漉的琥珀色眼睛望着笼外熙攘的人群。
“上好的狐女炉鼎!初劫未至,元阴未失!买回去采补或是当玩物,都是极品!价高者得!”
一个尖嘴猴腮的修士在一旁卖力吆喝。
周围投去的目光,多是贪婪与淫邪。
顾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并非圣人,但这般将灵智已开的生灵当作货物般欺凌买卖,触及了他身为人最基本的底线。
是夜,月黑风高。
顾尘的身影潜入看守森严的营地,元婴期的神识轻易避开所有警戒,放倒了昏昏欲睡的守卫,找到了那个被单独关押在狭小囚笼里的狐女。
她看到他,吓得瑟瑟发抖,拼命向角落缩去,喉咙里发出呜咽,以为又是来折辱她的人。
“别怕,我带你走。”
顾尘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挥手斩断玄铁锁,将一件斗篷轻轻裹在她颤抖的身上。
少女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恐惧稍退,涌上希冀。
顾尘带着她,悄然离开了黑岩城。
直到远离百里,在一处隐蔽的山洞停下,少女才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道:“小夭…谢仙师救命之恩!”
“小夭?是你的名字?”顾尘扶起她。
“嗯…我是青丘狐族,被叛徒出卖,拐卖至此…”
小夭抽泣着,断断续续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原是部落中身份尊贵的小公主,却遭此大难。
顾尘叹了口气,检查了她的伤势,又探了探她的根骨,心中微惊。
这少女血脉虽受损,但天赋极佳,尤其对幻术和灵气感知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你如今无处可去,可愿暂时跟着我?”
顾尘本不欲沾染因果,但将她一人丢在这危机四伏的边陲,无异于让她再次陷入绝境。
小夭用力点头,眼中满是感激。
此后五年,顾尘身边多了一个小尾巴。
他用看过的妖族典籍知识,传授她正统的妖族修炼法门,助她修复血脉创伤,教导她人情世故。
小夭学得极快,那双眼眸,渐渐有了灵动光彩,尾巴也变得洁白蓬松。
她看着顾尘的眼神,从最初的感激,逐渐变成了全然的信任,甚至…一丝连她自己都不甚明了的情愫。
顾尘暗中通过一些渠道,终于联系上了正在苦苦寻找公主下落的青丘狐族旧部。
在一个清晨,小夭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身旁的石桌上,放着一枚温润剔透的灵玉,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缘聚缘散,自有天定。灵玉温神,助你修行。前路漫漫,望你珍重,重振青丘。”
洞内早已没了顾尘的身影,只有那熟悉的气息淡淡残留。
小夭握着那枚还带着体温的灵玉,望着空荡荡的山洞,愣了许久,大颗的眼泪滑落。
她没有哭喊,只是将灵玉紧紧贴在胸口,低声呢喃:“师尊…小夭一定会重振青丘…然后,一定会找到您。”
而此时的顾尘,已在百里之外。
他心中略有怅然,但更多是放下责任的轻松。
他以为这只是一次偶然的善举,一次短暂的缘分。
殊不知,命运的齿轮,从他心生怜悯的那一刻起,便已缓缓咬合,悄然转动。
……
数年后,他途经一片焦黑的废墟,看痕迹是某种邪火法术所致,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本欲快速通过,神识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生命气息。
循迹而去,在一处坍塌的祭坛下,他发现了一个少女。
她浑身是血,肋骨断了几根,背后一双洁白的羽翼被撕裂得不成样子,羽毛零落,沾满血污。
她怀中,还死死抱着一枚破碎的的徽章。
顾尘耗费了些真元才将她救醒。
少女睁开眼,眸中是刻骨的仇恨。
“羽族…风翼部落…没了…”她声音沙哑,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有眼泪不停地流。
顾尘沉默,又是一个被卷入残酷修真界的可怜人。
他帮她处理伤口,接续断骨,以温和的木系灵气滋养她受损的根基。
少女,名叫云月,是这个小部落首领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幸存者。
她无处可去,仇恨支撑着她,却也随时可能将她压垮。
顾尘叹了口气,再次心软。
他将她带在身边,传授她风系遁术与炼体之法,希望能让她变得强大,也能稍稍化解她心中的死结。
四年时光,云月的伤好了,翅膀恢复了往日的光泽甚至更加坚韧,修为也突破到了筑基后期。
她的话依旧不多,但看着顾尘时,眼中的死寂渐渐被另一种复杂的光芒取代。
那是依赖,以及一丝被温暖后悄然萌芽的别样情绪。
顾尘觉得她已能独立生存,在一个夜晚,他将一根以自身元婴真元细心温养过的护身翎羽放在她身边。
留下一句“天空无尽,汝翼已丰,自由翱翔吧”,便乘风而去,消失在天际。
云月握着那根翎羽,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温暖与力量,望着顾尘离去的方向,久久伫立。
她没有哭,只是将那枚破碎的族徽和翎羽紧紧握在一起:
“天空再阔,亦有归处。师尊,待我羽翼遮天,必寻你归来。”
类似的场景,在接下来的百年里,又重复了数次。
在某个灵气充裕的山谷,他救下因身怀异宝而被灭门的修仙世家孤女凡妮妮,她身中奇毒,体质特殊。
顾尘带她六年,教她丹道阵法,化解寒毒,待她丹道初成,留下一鼎亲手炼制的丹炉与寄语“丹心不改,前路自明,珍重”后离去。
在一处阴森的古战场边缘,他遇见正被大批魔修追杀的少女死士,她眼神狠戾,浑身是伤。
顾尘出手击退追兵,带她四年,以道法化解其戾气,引导其力量步入正轨,在她熟睡时留下一枚清心玉佩与一句“魔由心生,道亦由心,好自为之”后消失。
这样的经历,顾尘在之后遇到了好几次。
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做得很妥当,留下了资源和希望。
每一次离别,他都能感受到那些女孩眼中浓烈的不舍与依恋,但他选择忽略,认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她们终将展翅高飞。
直到某一天,顾尘站在一座无名高峰之上,俯瞰脚下万里云海翻腾,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异样感。
“不对劲,十分的不对劲!”
太巧了。
为什么他总能恰好遇到这些天赋绝顶,但身负血海深仇或悲惨身世的少女?
救一个两个是巧合,但这已经是第好几个了!
每一次他都打算真正隐入红尘,却总被意外卷入,然后不可避免地重复救人,授业,离别的过程。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幕后操控着一切,将他推向既定的命运节点,让他成为专门为这些气运之女保驾护航的工具。
“难道是天道…布局?”顾尘眉头紧锁,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适。
他追求的是大自在,超脱束缚,而非按部就班地扮演别人剧本里的角色!
既然心生警惕,他便彻底改变了策略。
不再好奇,不再多管闲事,遇到任何可能产生因果纠缠的事情,立刻远遁千里。
他真正沉入凡俗,在人间城镇定居,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完全放下了修炼之事,只求避开那所谓的天意。
时光荏苒,又是百多年过去。
这两百年间,他几乎未曾主动运转功法修炼。
但那绝世天资实在惊人,即便只是日常呼吸吐纳,天地灵气也会自行淬炼融入元婴。
他的修为竟也水到渠成地攀升至元婴期大圆满之境。
这份天赋,若是传扬出去,足以令整个修真界为之疯狂。
这一日,他化身一名落魄书生,隐居在一座名为安居镇的凡人小镇,平日靠给孩童启蒙换些酒钱,日子平淡却也安宁。
镇民淳朴,无人知他是修士,他也乐得清静。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伙流窜的凶恶匪徒闯入小镇,烧杀抢掠,更是欲掳走几名童男童女用以献祭某个邪神。
哭喊声、哀求声、狂笑声混杂在一起,撕裂了小镇的宁静。
顾尘本已决心冷眼旁观,彻底斩断因果。
但听着孩童那撕心裂肺的哭喊,看着屠刀挥向无辜,他胸腔中那点未曾泯灭的良善终究压过了对天意的忌惮。
“罢了!”顾尘暗叹一声。
他并未动用灵力,仅凭精妙凡俗武技与身法穿梭于匪徒之间,指掌翻飞,将其一一击倒。
眼看匪徒溃散,他正要抽身退走,那匪首却骤然狂吼,掏出一张污秽血符拍在胸口,气息瞬间暴涨,双眼赤红,竟临时拥有了接近筑基期的邪力,狞笑着扑向那几个吓傻了的孩童!
危机刹那,顾尘下意识并指如剑,一道本源剑气自发挥出,瞬间斩碎邪力,余波更将那匪首震得经脉尽碎,倒地毙命。
剑气一闪即逝,凡俗之人毫无所觉。
但顾尘心里却一沉!
坏了!
情急之下,他竟动用了一丝元婴本源之力,更是无意间带出了青岚宗的独门剑意!
虽然微弱至极,但若有心人刻意探查,或是有熟悉青岚宗功法的人在附近,极易辨认出这绝非筑基修士所能为!
他迅速收敛所有气息,目光扫过四周,小镇居民惊魂未定,并无修士踪迹。
他快速安抚了受惊的孩童,随即身影几个闪烁,便消失在镇外的山林之中,决心远远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以为这不过是漫长岁月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很快便会湮灭于记忆。
却不知,那一缕独属于他的元婴剑意,虽只一瞬,却已足够为某些苦苦追寻了百余年,执念深植灵魂的人,指向最明确的方向。
万里之外,一位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寒意的女子,自闭关中睁开双眸。
她面前虚空之中,一枚以心血炼制的追踪法印正发出尖锐的嗡鸣,无比清晰地指向南方某个遥远的位置。
女子冰冷的眼眸中,爆发出足以融化万古寒冰的炽热与疯狂执念,她缓缓起身,朱唇轻启,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终于…找到你了,我亲爱的师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