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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言

郁枫眼中的世界是褪色的默片,直到他推开那扇生锈的铁门。

门后是另一个维度:青苔覆盖的雕花石径,逆季节绽放的紫藤,还有能听懂人话的泉眼。

自称守护者的尹和文对他说:“方小姐说的客人,终于来了啊。”

活泼的园丁羽眉剪下一朵永生的紫阳花别在他衣襟:“壹壹在归元阁等你呢。”

阁楼里的方壹端坐如神祇,旗袍上的衔尾蛇闪着幽光。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她说,“山泉斋只接待彻底绝望的灵魂。”

正文

世界在郁枫眼中,是一幅褪尽了油彩的劣质画布。天空不是蓝,是蒙尘的铅灰,路边树新抽的嫩芽,也浸着一层洗不掉的陈旧黄调,连匆匆行人的面孔,都像是复印机卡纸后印出的模糊轮廓,五官混沌,了无生气。日复一日,他拖着这副躯壳在人潮里浮沉,像一截随波逐流的朽木。心底那个空洞,被名为“无意义”的风,吹得呼呼作响,冷得彻骨。

这天,郁枫拐进一条从未踏足过的背街小巷,纯粹是机械的逃避。两侧高耸的水泥墙挤压着视野,空气里浮动着隔夜垃圾的酸腐气。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灰暗中,一抹异样的绿意,突兀地撞进他麻木的视野。

小巷深处,一面爬满枯萎藤蔓的斑驳旧墙中央,嵌着一扇铁艺雕花的门。门不大,古旧得厉害,深褐色的铁锈如同凝固的血痂,深深蚀刻进每一道繁复的卷草花纹深处。与周围冰冷的水泥丛林格格不入。它静默地立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忘的句点,又像一道通往旧时光的幽深裂口。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那扇门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召唤。郁枫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粗糙、带着锈粒颗粒感的铁皮,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用力一推。

“吱嘎——”

铰链发出痛苦而悠长的呻吟,门开了。

瞬间,一股混合着湿润泥土、清冽水汽和某种奇异冷香的空气,如同温凉的水流,温柔却不容抗拒地漫过他的身体,冲散了身后巷子里污浊黏腻的气息,甚至冲刷着他灵魂上那层厚厚的灰垢。郁枫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瞳孔骤然收缩。

门内,是另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维度。

脚下不再是冰冷坚硬的水泥,而是蜿蜒着伸向深处的青石板小径。每一块石板都被厚厚的、天鹅绒般的深绿苔藓包裹,踩上去柔软而富有弹性。小径两侧,是肆意生长的生命交响曲。虬曲苍劲的紫藤老干盘绕在竹架上,那本该在春日盛放的紫色花穗,此刻竟违背时序,累累垂垂,开得泼辣而寂静,浓郁到近乎发黑的紫色花朵瀑布般倾泻而下,散发出清冷馥郁的香气。几株高大的古树,枝桠横斜,遮蔽了大部分来自外面世界的天光,只筛下稀薄如碎银的光斑,在湿润的空气中跳跃。更深处,隐约传来泉水清越的泠泠声响,如同碎玉落盘,一下下敲击着郁枫紧绷的心弦。这里的光线、声音、气息,都带着一种沉淀了千百年的静谧与深邃,将郁枫彻底从那个褪色的世界剥离出来。

郁枫像个梦游者,沿着青石小径缓缓前行。转过几丛姿态奇崛的嶙峋怪石,眼前豁然开朗。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水,被几块天然的黄蜡石温柔地环抱着,泉水汩汩,从石缝间活泼地涌出,汇成小小的浅潭,潭底铺满了圆润的鹅卵石,水草如碧丝般柔柔摇曳。潭边,一个穿着靛青色细麻布长衫的男人,正背对着他,微微俯身,似乎在与那泉水低语。

听到脚步声,男人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男人的眼角刻着细密的纹路,如同古树的年轮,无声诉说着岁月。然而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温润,像是被这山泉涤荡了千百年,沉淀着一种洞悉世情后的平和。他看向郁枫,唇边缓缓绽开一个微笑,那笑容里没有惊诧,只有一种“终于等到”的了然。

“方小姐说的客人,”男人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泉水击石的回响,清晰地传入郁枫耳中,“终于来了啊。” 他的目光在郁枫脸上短暂停留,仿佛在确认什么古老的预言,随即侧过身,宽大的衣袖轻轻拂过石上微凉的苔藓,指向小径更幽深的方向,“请往里走吧。” 说完,便不再言语,重新将视线投向那脉脉流动的泉水,仿佛那才是他永恒的对话者。

这没头没尾的迎接词让郁枫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来路,那扇生锈的铁门在绿荫掩映下只剩一道模糊的轮廓,像一张沉默的嘴。退路似乎正在被这奇异的绿意悄然吞噬。他定了定神,压下翻涌的疑虑,只能依言继续前行。

脚下的路变得更加柔软湿润,空气里弥漫的花香愈发清甜。绕过一堵爬满常青藤的矮墙,眼前是一片绚烂到令人心颤的花圃。各色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蓬勃生长,色彩饱满得像是刚从调色板上滴落下来,浓烈地冲击着他早已习惯灰暗的视觉神经。花圃中央,一个穿着藕荷色斜襟布衫、系着同色围裙的女孩正背对着他,专注地修剪着一丛开得极其热闹的紫阳花。那些花朵硕大无比,花瓣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蓝紫色,在幽暗的光线下,边缘似乎还氤氲着一层极其微弱的、珍珠般的光晕。

似乎是感应到身后的目光,女孩动作一顿,旋即转过身来。她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脸庞带着自然的红润,眼睛弯弯的,像两枚浸在泉水里的黑亮石子,盛满了毫无阴霾的活力与好奇。看到郁枫,她眼睛一亮,笑容像阳光穿透林翳般瞬间绽放。

“呀!有客人!”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风拂过檐下的铜铃,“你好呀!我叫羽眉,是这里的园丁!”她放下小巧的银色花剪,拍了拍沾着些许草叶和新鲜泥土的手,动作轻快得像只林间的小鹿。

“……你好,”郁枫有些生涩地回应,这突如其来的鲜活生命力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我叫郁枫。”

“郁枫?”羽眉轻轻重复了一遍,歪着头,笑容更深了些,仿佛这个名字触动了某个有趣的记忆,“好名字呢!阳光穿过枫叶的感觉!”她目光扫过郁枫略显苍白的脸和一身与这花园格格不入的灰暗衣着,没有丝毫异样,反而极其自然地俯身,从那丛奇异的紫阳花中,精准地剪下开得最盛的一朵。

那朵花在她手中,花瓣边缘的微光似乎更明显了些。她两步走到郁枫面前,带着泥土和花香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喏,给你的见面礼!”她不由分说,灵巧地将那柔软的花茎别在了郁枫衬衫胸前的口袋上。那抹浓烈得惊心动魄的蓝紫色,瞬间灼痛了他习惯了灰暗的视野,花瓣上奇异的微光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熨贴着皮肤。

“别客气!”羽眉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眼睛笑得眯成了缝。随即,她抬起沾着泥点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指向花圃后方那片更为蓊郁的林木深处。那里,在层层叠叠的墨绿枝叶掩映之下,隐约可见一座楼阁飞翘的檐角,古朴而肃穆。

“喏,顺着这条路一直走,”羽眉的声音轻快依旧,仿佛在指点一个寻常的去处,“壹壹在那里等你呢!”

又是这个名字!男人口中的“方小姐”,羽眉口中的“壹壹”。郁枫低头看了看胸前那朵兀自散发着微光和奇异暖意的紫阳花,又望向羽眉所指的那片幽深林木。这个被称作“山泉斋”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透着无法解释的玄机,每一个人都在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将他推向一个未知的终点。郁枫深吸了一口弥漫着冷香与泥土芬芳的空气,胸中那股沉寂已久的、对“意义”的微弱渴求,竟在这重重迷雾中,被这朵奇异的花和女孩明媚的笑容,意外地撩拨了一下。他不再犹豫,对着羽眉微微颔首,迈步踏上了通往林木深处的小径。

越往里走,光线愈发幽暗,古木参天,枝叶交织成浓密的穹顶,将外界的光线彻底隔绝。只有一些叶片稀疏的缝隙,漏下几缕稀薄的光柱,尘埃在其中无声地舞动。空气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以及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极其微弱的嗡鸣。羽眉所指的小径尽头,那座楼阁终于完整地呈现在眼前。

“归元阁”。

三个篆体古字阴刻在一块深色的木匾上,悬于门楣之上。阁楼不高,仅两层,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似乎在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漫长。飞檐斗拱的线条简洁而有力,沉默地刺破周遭浓得化不开的绿意。整座建筑似乎已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散发着一种恒久、苍凉又内敛的力量感,静静矗立在林木环绕的空地中央,如同一座沉默的祭坛。

两扇厚重的、没有任何纹饰的深色木门虚掩着,门内一片深邃的幽暗。郁枫在门前停住脚步,胸前的紫阳花似乎感应到什么,那花瓣边缘的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他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冰凉坚硬的门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推开。

门轴转动,只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吱呀”,如同叹息声一般。

阁内景象豁然洞开。

与外界的幽暗截然不同,阁内的光线奇异而柔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几道澄澈光柱中,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浮沉、旋转。光柱之外,则是大片大片沉静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卷、干燥木质以及一种极其清冽、难以名状的香混合的气息。

阁楼内部异常空旷,没有繁复的隔断与家具。目光所及,最深处靠墙的位置,安放着一张宽大的、线条极其简洁古朴的深色木榻。木榻之上,端坐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丝绒旗袍,那浓重的绿在幽暗的光线下,几乎与背景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领口和侧开衩处,用银线绣着繁复而奇异的纹样——那纹样细看之下,竟是一条首尾相衔、环环相扣的衔尾蛇,在昏昧的光线中流淌着冰冷而神秘的微光。她身姿挺拔如修竹,一头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她正微微垂着眼睑,专注地看着置于膝上的一卷泛黄的古书,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沉静的阴影,仿佛亘古以来便坐在这里,与这归元阁,与这山泉斋的时光一同凝固。

郁枫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清晰。木榻上的女人闻声,缓缓抬起了眼。

那目光,如同深潭里骤然投入的两点寒星,穿透浮动的光尘,瞬间锁定了站在门口的郁枫。那眼神极其复杂,没有惊讶,没有探寻,只有一种近乎神祇俯视凡尘般的洞彻与了然,带着一种非人的、沉甸甸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刺入他灵魂深处那片荒芜的冻土。

她的视线在郁枫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落在了他胸前那朵别着的、花瓣边缘兀自散发着微弱光晕的蓝紫色紫阳花上。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了然神色掠过她深邃的眼眸。

阁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光柱中那些细微的尘埃,还在不知疲倦地浮沉、舞动。

女人合上了膝上的书卷,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轻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郁枫的脸上。那双眼睛,在幽暗的光线里,深不见底。

郁枫张了张嘴,“那个,请问……”

女人的唇瓣微微开启,声音并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在这空旷古老的归元阁内回荡开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入玉盘,带着沉甸甸的份量,敲打在郁枫的心上:“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她的声音平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山泉斋的门扉,只向彻底沉入绝望、连灵魂都浸透灰色的迷失者敞开。”

郁枫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脚底急速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浸透了寒意,“你就是,方小姐吗”

方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是的,在下方壹,请多关照。”

这地方太诡异了!眼前这个端坐如神祇、一眼看穿他灵魂死寂的方壹……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而他,就是那只懵懂闯入、正被蛛丝层层缠绕的飞虫。恐惧的本能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压倒了郁枫那被撩拨起的一丝好奇。

“抱…抱歉,”郁枫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跟撞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突兀,“我想我可能…走错地方了。打扰了,我这就离开。” 郁枫几乎是狼狈地转身,只想立刻逃离这散发着神秘与无形压力的空间,回到那个虽然灰暗但至少熟悉、可以预知的“正常”世界。

他快步走向那两扇沉重的木门,手指已经触碰到冰凉的门板,准备用力拉开——

“你在寻找世界的意义,不是吗?”

方壹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更轻缓了几分,像一片羽毛,轻轻飘落在郁枫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没有挽留,没有劝阻,只有一句平静的陈述。

郁枫的动作猛地僵住了。那只准备推开逃离之门的手,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死死缠住,悬停在半空。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尾椎骨炸开,瞬间席卷全身。她怎么会知道?这个深埋心底、连他自己都几乎要放弃的渴望,这个驱动他麻木行走的唯一动力,竟被这个初次见面的女人如此轻易地、精准地洞悉?

他缓缓转过身,强迫自己迎上方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试图在那片幽潭中找到一丝戏谑或嘲弄,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的、洞悉一切的虚无。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张声势的强硬:“是…是又怎么样?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声音里的颤抖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方壹看着他强装的镇定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惊惶,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并非嘲弄,更像是一种…看到有趣事物时,自然流露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兴味。这瞬间流露的、与她强大气场和高冷气质形成强烈反差的“可爱”,让郁枫有一刹那的恍惚。

“当然有关系,”方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份兴味似乎融化了声音里的一点冰棱,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因为,郁枫,”她清晰地、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我可以为你实现这个愿望。”

“嗡——”

郁枫的脑子里仿佛有根弦彻底崩断了。她不仅知道他的愿望,还知道他的名字!巨大的震惊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一根冰冷的木柱子,指尖传来的凉意也无法平息内心的翻江倒海。“你…你说什么?实现愿望?” 他难以置信地重复着,声音干涩,“世界的意义?这…这怎么可能?”

方壹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墨绿色丝绒旗袍上的银线衔尾蛇纹在幽暗光线下流淌过一道冷冽的流光。她看着郁枫,眼神恢复了那份掌控全局的深邃,但语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理所当然:“在‘山泉斋’,许多不可能,都只是寻常。”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郁枫胸前那朵黯淡的紫阳花,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实现它的方法,也很简单。”

郁枫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留下来,”方壹的声音清晰地在空旷的归元阁内回荡,“为我干活。现在保安有了,园丁有了,缺个厨师,你应该能胜任吧…山泉斋的日常,需要人手。当你的劳动所创造的价值,”她伸出一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指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微光,轻轻点向郁枫心脏的位置——隔着衣服,那朵紫阳花所在之处,“与我所赋予你的‘意义’之价值,达到对等平衡之时,你便能知晓、并握住属于你的那份‘世界的意义’。”

荒谬!简直是天方夜谭!

郁枫的第一反应就是如此。用劳动换取“世界的意义”?这听起来比童话还要虚幻!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拒绝。

然而,就在他张口欲言之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这片地方,那在光柱中无声舞动的尘埃,那厚重得仿佛承载着千年时光的木梁,那空气中若有若无、沁人心脾却又带着奇异力量的芳香……还有门外,那违背时序盛放的紫藤瀑布,那会发光的奇异紫阳花,那能与泉水低语的男人,那活力得不像凡人的羽眉……这一切的一切,都早已超出了他认知的常理边界。

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无法解释的“不可能”!

如果连这样的地方都存在,如果眼前这个女人真的能一眼看穿他的灵魂死寂和最深渴望……那么,她所说的“交易”,是否也属于这“不可能”中的一部分?是否也带着一丝……微乎其微的真实?

强烈的荒谬感与一丝被这奇异之地勾起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渺茫希望,在郁枫心中激烈地交战。他看着方壹,她依旧端坐木榻之上,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提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建议,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逼迫,只有等待。

沉默在阁楼中蔓延,只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浮动。

良久,郁枫紧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手,站直了身体,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多了一丝复杂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然。

“……好。”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暂时留下来。” 他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信,只是选择了留下,留在这个诡异莫测却又充满未知可能性的“山泉斋”,留在这个端坐如谜题核心的方壹身边。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意义”,也为了看清,这笼罩着他的重重迷雾之后,究竟藏着什么。

方壹的唇角,再次浮现出那抹极淡、极快,如同冰面下鱼儿摆尾般转瞬即逝的弧度。她微微颔首,目光投向阁楼入口处那片被林木遮蔽的阴影:“尹和文。”

郁枫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先前那靛青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廊的阴影里,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与阴影融为一体。“原来他叫尹和文”。郁枫愣愣的看着。尹和文微微躬身,平和的目光落在郁枫身上,又落在方壹身上,“在”

方壹轻轻地笑了一下,“和羽眉说一声吧,我们迎来了新的客人”尹和文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归元阁里瞬间又只剩两人,“天色不早了啊”方壹饶有兴趣地看了看窗外,“你的第一份工作,就从准备今天的晚饭开始好了”

暮色温柔地笼罩了山泉斋,将白日里奇幻瑰丽的花园浸染成一片静谧的红。归元阁前的空地上,一张古朴的梨木方桌取代了白日的肃穆,暖黄的灯笼挂在檐角与树枝间,晕染开柔和的光圈,驱散了林间的幽深。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与花园特有的冷香奇异地交融。

这顿欢迎晚宴的厨师,是郁枫,而主角,也是郁枫。 此刻,看着桌上自己亲手烹制的几道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肴——清蒸鲈鱼淋着琥珀色的豉油,碧绿的蒜蓉菜心,金黄酥脆的炸藕合,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菌菇鸡汤——郁枫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在食物的烟火气和羽眉毫不掩饰的惊叹声中,似乎也微微松弛了些许。

“哇!郁枫你好厉害!”羽眉眼睛亮晶晶的,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藕合,被烫得直哈气,却还是满足地眯起了眼,“比壹壹只会煮清汤挂面强多啦!”她促狭地朝方壹眨眨眼。

方壹正姿态优雅地小口啜饮着一杯清茶,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羽眉一眼,那眼神清冷依旧,但嘴角却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食不言。”她轻轻吐出三个字,却并无真正的责备之意。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让郁枫心中一动,原来这位气场强大的“主人”,也有这样近乎“可爱”的一面。

尹和文坐在郁枫对面,靛青色的长衫在灯下显得沉静如水。他夹起一块鱼肉,动作不疾不徐。“手艺很好”他温润的声音带着真诚的赞许,“能品尝到这样的家常美味,在山泉斋是难得的享受。”

席间,郁枫的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住。他试探着问起尹和文和羽眉为何在这里。羽眉放下筷子,双手托腮,笑容灿烂得像盛放的向日葵:“因为这里的花草最神奇呀!永远开不败,永远有惊喜!我的愿望就是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梦幻花园,壹壹帮我实现了,我就留下啦!照顾它们,看着它们,就是我最大的快乐!”她的话语充满了纯粹的生命力。

尹和文则放下茶杯,目光沉静地望向庭院深处无边的夜色,缓缓道:“我的愿望,是斩断缠绕家族的诅咒之链,守护一方安宁。方小姐助我达成夙愿。此地清幽,远离尘嚣,却也有需守护之物与人,”他看向方壹,目光坚定,“我便留了下来,既是守护山泉斋的安宁,亦是守护方小姐的意志。”他的话语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承诺。

晚餐在一种奇异的、介于家常温馨与超凡神秘之间的氛围中进行着。就在郁枫收拾碗筷时,方壹脸色轻微地变了一下,她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有客人来了,尹和文,带郁枫去偏厅。”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听不出情绪。

尹和文立刻起身,对郁枫示意。郁枫放下手中的东西,跟着尹和文走进归元阁一楼一处用屏风巧妙隔开的幽静偏厅。这里光线更暗,透过雕花窗棂的缝隙,可以清晰看到大厅入口处的情景。

来客是一位约莫三十岁的女士,衣着得体,但眉宇间锁着深深的疲惫和痛苦。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您好…请问,是方小姐吗?”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在网上…看到一些…信息,说您能…解决一些…特别的问题?我最近头痛得厉害,看了好多医生,做了无数检查,都说没问题,可就是疼,像有锥子在钻…我实在没办法了…”

郁枫凝神望去,心头猛地一跳,只见在偏厅昏暗的光线下,那女人的头顶上方,竟缭绕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仿佛粘稠石油般的黑色烟雾,那烟雾如有实质,不断扭曲翻滚,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冷和不祥感。郁枫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下意识地想开口提醒,话刚到嘴边——

一只沉稳有力、带着薄茧的手掌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是尹和文。他微微侧头,对郁枫无声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神沉静如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郁枫只得将疑问咽下,屏息凝神,继续观望。

方壹端坐主位,幽暗的光线模糊了她大半面容,只有那双眼睛,如同两点寒星,穿透昏暗,落在女人身上。她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问道:“你有做过不好的事情吗?”

女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是这个问题。她眉头皱得更紧,努力思索着,最终带着困惑和一丝委屈缓缓摇头:“不好的事?没有啊…我就是一个普通上班族,平时就是工作、回家…最多…最多跟同事有点小摩擦?这…也算吗?跟头痛有什么关系?”

方壹的唇角,在阴影中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极淡,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意味,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她没有解释,只是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发夹。发夹是朴素的银质,造型简洁,只在顶端嵌着一颗小小的、颜色纯净的月光石,在昏暗中也散发着柔和清冷的光晕。

“头痛时,戴着它。”方壹的声音没有波澜,将发夹递了过去。

女人如获至宝,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接过发夹别在鬓角。说来也奇,月光石微光一闪,那女人头顶的黑烟立刻消失了,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脸上的痛苦之色也稍减。“谢谢!太感谢您了方小姐!”她满怀感激地离开了。

送走客人,方壹并未立刻起身。她转向偏厅的方向。“出来吧。”

郁枫带着满腹的惊疑和震撼走了出来。方壹看着他复杂的神色,并未多言,只是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份东西。那不是普通的纸张,而是一卷泛着淡淡象牙色光泽的、触感温润细腻的羊皮卷。卷轴两端用古朴的乌木轴固定,卷面书写着繁复而优雅的字符,字符边缘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暗红纹路在缓缓流动。

“你的答案,已经有了吗?”方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是否愿意留下,完成契约?”

郁枫的视线在羊皮卷和方壹深不可测的眼眸之间游移。刚才那诡异黑烟的景象,还有这山泉斋本身违背常理的存在……这一切都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虽然依旧觉得荒谬,但内心深处那点被点燃的、对“意义”的渴望,以及对这神秘之地的好奇,已然压倒了最初的恐惧和怀疑。

“……我留下。”郁枫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足够坚定。

方壹微微颔首,将羊皮卷和一支同样材质古朴、笔尖闪烁着星屑般微光的羽毛笔递给他。郁枫接过笔,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羽毛笔杆时,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他找到卷轴末端预留的位置,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郁枫”。

当最后一笔落下,羊皮卷上那些银色的字符和暗红的纹路骤然亮起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暖流顺着笔杆流入郁枫的指尖,仿佛有什么无形的纽带悄然系紧。

契约,成立了。

郁枫放下笔,忍不住问道:“刚才…那女人头上的黑烟…是什么?”

方壹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丝与她高冷气质截然不同的、近乎俏皮的光芒。她唇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急什么?答案很快就会揭晓的。”她故意顿了顿,才悠悠补充道,“她啊,还会回来的。” 说完,不再理会郁枫的愕然,对尹和文示意:“带他去休息吧。”走了两步,又回头笑着说了一句:“哦,对了,别忘了早餐哦”

带着满脑子未解的谜团,郁枫跟着尹和文穿过夜色笼罩的花园小径,来到一处紧邻花圃的独立小屋。小屋由竹木搭建,清雅简洁,推开门,一股花草的清香扑面而来。室内陈设简单却舒适,一床一桌一椅,窗外便是羽眉精心照料的花园,月光下影影绰绰。

躺在带有草木气息的柔软床铺上,郁枫辗转反侧。白天的经历如同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在脑海中旋转,守护者尹和文,园丁羽眉,高深莫测的方壹,女人头顶的黑烟,还有那份签下名字后仿佛烙进灵魂的契约……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窗外的虫鸣和远处隐约的泉水声,成了这奇幻之夜唯一的真实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终于模糊。郁枫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梦境里没有色彩,只有一片朦胧的灰白雾气。忽然,一只冰凉却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郁枫悚然一惊,抬眼看去,竟是方壹。她站在雾气中,看不大真切,唯有那张冰雪雕琢般的脸清晰可见。

“终于找到你了,”她的声音在梦境中如同叹息,带着回响,清晰地烙印在郁枫的意识深处,“命运之子…”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竟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瞬间变得稀薄、透明,最终完全消失在灰白的雾气之中,只留下那冰凉的触感和那句令人心悸的话语在郁枫心中回荡。

“啊!”郁枫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不止,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驱散了梦境的阴霾。郁枫大口喘着气,那句“命运之子”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回过神来,想到还要准备早餐,郁枫压下心头的惊悸和混乱,匆匆起身洗漱。当清晨的阳光彻底照亮山泉斋时,归元阁前的方桌上,已经摆上了热气腾腾的蒸笼。里面是郁枫包的饺子,皮薄馅足。

四人再次围坐。方壹夹起一只饺子,轻轻吹了吹,小心地咬开。薄皮下是饱满多汁的馅料,鲜美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弥漫。她细嚼慢咽,动作依旧优雅,但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清冷的眼眸里,此刻却漾起了一丝真切的,如同冰雪消融般的暖意。“还不赖嘛。”她看向郁枫,简短地评价道,语气比平时柔和了几分。

羽眉则已经吃得停不下来,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含糊地夸赞。尹和文也微微点头,表示赞赏。这顿家常的早餐,暂时冲淡了郁枫心中的不安。

就在气氛渐暖时,一只羽毛翠绿,拖着长长华丽拖尾,只有巴掌大小的鸟儿,如同流光般飞了过来,轻盈地落在方壹伸出的手上。鸟儿叽叽喳喳,似乎在急切地诉说着什么。

方壹凝神听着,眼神微微一动,随即了然。她放下筷子,目光转向郁枫:“去老地方待着。”接着示意了一下归元阁偏房的位置,郁枫心下了然,又躲在了那扇屏风后。

不一会,昨天的那个女人走了进来。她比昨天更加憔悴,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双手紧紧抱着头,身体微微佝偻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让郁枫倒吸一口凉气的是——她头顶那股黑烟,比昨天浓烈了何止数倍!那粘稠如墨汁的黑烟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像活物般剧烈翻腾、膨胀,几乎将她的整个头颅都包裹吞噬了进去!黑烟深处,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怨毒的嘶鸣在无声地回荡。更诡异的是,她鬓角别着的、方壹给的那枚月光石发夹,原本清冷的银质表面此刻竟爬满了蛛网般的黑色纹路,原本纯净的光晕也变得污浊黯淡,仿佛被污染了一般。

“方小姐!救救我!”女人痛苦地呻吟着,声音嘶哑,“您给的发夹昨天真的有用!戴上就不痛了!可是…可是今天早上,我明明戴着了,头却痛得更厉害了!像要炸开一样!求求您,再帮帮我!”

方壹端坐如常,目光平静地落在女人被黑烟笼罩的脸上,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你有做过不好的事情吗?”

女人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眼神躲闪,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和不自然。“没…没有啊!真的没有!”她矢口否认,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方壹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眼睛,冷漠地凝视着女人。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压力,让女人更加不自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在黑烟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她承受不住这种无声的审判,眼神彻底慌乱起来:“我…我突然想起还有点急事…改天…改天再来拜访!”她几乎是仓皇地转身,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归元阁,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那浓烈得如同实质的黑烟,随着她的动作剧烈翻滚。

郁枫心中的好奇和不安瞬间攀升到了顶点。他看了一眼方壹,方壹只是静静地看着女人狼狈逃离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阻止郁枫的意思。

郁枫不再犹豫,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他保持着距离,远远地跟在女人身后。女人脚步匆匆。郁枫跟着她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一个相对热闹的街心公园附近。

女人似乎情绪极其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一个小朋友不小心把球滚到了她脚边,她非但没有帮忙捡起,反而尖酸刻薄地骂道:“臭小鬼!不长眼睛吗?绊倒我你赔得起吗?!”那恶毒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针,小孩吓得脸色发白。郁枫清晰地看到,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头顶的黑烟猛地暴涨,颜色变得更加深邃粘稠,翻滚得更加剧烈!

接着,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向她问路,态度很礼貌。女人却极其不耐烦地挥手:“烦死了!自己不会看导航吗?没看我正忙着?!”年轻妈妈尴尬又委屈地走开。黑烟再次汹涌!

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靠近:“姐姐,买支花吧…” 女人更是刻薄地讥讽:“滚开!脏死了!谁知道你这花干不干净!”小姑娘吓得眼泪汪汪地跑开。这一次,黑烟几乎膨胀成了一个笼罩她上半身的、不断嘶吼的黑色漩涡!那枚月光石发夹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像一块焦炭,一丝光亮也不存在了!

就在这时,女人似乎被头上无形的重压和剧烈的头痛折磨得失去了理智。她猛地停下脚步,一把将鬓角那枚已经完全被染黑的发夹狠狠扯了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尖叫:“没用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就在发夹脱离她身体的瞬间——

“轰!”

仿佛堤坝彻底决口!那浓烈到极致的、粘稠如墨汁的黑烟失去了唯一的束缚,如同被压抑了万年的恶魔,瞬间从她头顶的“火山口”喷涌而出!那不再是烟雾,更像是一片粘稠、蠕动的、带着无尽怨毒和冰冷气息的黑色深渊!它以恐怖的速度膨胀、吞噬!

女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惊骇呜咽,整个人就被那汹涌澎湃的黑暗彻底吞没!没有挣扎,没有惨叫,如同水滴落入滚烫的油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郁枫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骇人的一幕在眼前上演!前一秒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下一秒,原地只剩下那枚被摔在地上,已经完全失去光泽的发夹,以及一片迅速消散在空气中的,带着冰冷的气息。

郁枫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僵立原地,过了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呼吸。他深吸几口气,强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和生理上的不适,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那枚冰冷刺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发夹。

他带着这枚如同罪证般的发夹,脚步沉重地回到了山泉斋,回到了归元阁。

方壹依然坐在那里,仿佛从未移动过。郁枫将手中那枚焦黑的发夹轻轻递到她面前。

“她…消失了。”郁枫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抬头,直视着方壹深邃的眼眸,“就像被那黑烟…吞噬了。那到底是什么?那发夹…又是什么?”

方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枚失去光泽的发夹上,指尖轻轻拂过那焦黑的表面。她抬起眼,看向郁枫,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早已预料的平静。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看到了什么?在她消失之前。”

郁枫深吸一口气,将女人如何恶语伤人、黑烟如何随之暴涨、最后如何失控吞噬的过程,详细地描述了一遍。

方壹静静地听着,直到郁枫说完。她微微颔首。

“那黑烟,”她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在空旷的阁楼里流淌,带着一种洞悉世界本质的冷静,“并非烟雾,而是一种名为‘虚空’的无形之物。它们生于人心的幽暗缝隙,以贪婪、妒忌、怨恨、谎言、刻薄…一切滋养灵魂腐朽的‘恶念’为食粮。”

她拿起那枚焦黑的发夹,月光石已彻底污浊。“这发夹,并非止痛之物。它是一面镜子,更是一道脆弱的堤坝。”她指尖轻轻一弹,那发夹竟瞬间化作一小撮灰烬,簌簌飘落。“它能短暂映照出‘虚空’的存在,并以其微光构筑屏障,暂时隔绝宿主被啃噬的痛苦。前提是,宿主尚有自知,并愿意收敛恶念。”

方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当恶念积累,如同污垢层层覆盖镜面,镜光被遮蔽,堤坝被腐蚀。宿主若依旧沉溺其中,不知反省,甚至变本加厉…那么,‘虚空’便会因这源源不断的‘养料’而急剧膨胀,最终冲破那早已摇摇欲坠的屏障。”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当宿主亲手摘下这面‘镜子’,便是主动撕碎了最后一点庇护,等同于向‘虚空’敞开了大门,邀请它完成最终的…吞噬与同化。她不是消失,而是被自己豢养的‘虚空’,彻底拖入了虚无的深渊。”

她看向郁枫,眼神复杂,“人心中的‘虚空’,远比外界的妖魔更可怕。它无形无质,却以灵魂为食。山泉斋能照见它,却无法拯救一个执迷不悟、甘愿被其吞噬的灵魂。”她轻轻拂去指尖沾染的灰烬,仿佛拂去一段微不足道的过往,“现在,你明白了吗?”

郁枫呆立原地,他看着桌面上那一点灰烬,再回想女人那刻薄恶毒的言语和瞬间被吞噬的恐怖景象,终于深刻地理解了方壹之前那句“她还会回来的”含义,也明白了这份“实现愿望”的契约背后,所要面对的世界,是何等的幽深与残酷。而他,才刚刚踏入这个世界的边缘。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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