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总觉得师尊你其实修得不是无情道呢。”
顾灵曦亦步亦趋地跟在萧愁身后，踏过冰冷光滑的寒玉地面，忍不住将心中的嘀咕说出了口。
宫殿内部比外面更加清冷空旷，巨大的梁柱支撑起高阔的穹顶，月光透过特殊的琉璃窗棂洒下，在地面投映出斑驳而冷清的光斑。
萧愁向前迈出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呼吸有瞬间的凝滞，但他旋即恢复如常，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淡淡反问：“哦？何以见得？”
心中却是一凛，莫非这丫头看出了什么端倪？是自己平日里哪些细节露出了马脚？
顾灵曦快走两步，与萧愁并肩，侧仰着脸看他，灵动的杏眼中满是理所当然：“因为师尊你会笑啊！”
她掰着手指头数道，“虽然笑得不多，但刚才在门口揉我头发的时候，嘴角是翘起来的！还有，上次我练成‘流光剑诀’第一重的时候，您眼里也是有笑意的！我听说修炼无情道的人，都应该像万年寒冰一样，面无表情，心若死水才对嘛！”
原来是因为这个。
萧愁心下顿时一松，还好，只是直观感受，并未触及核心。
他面色不变，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用那惯有的、阐述道理般的平淡语气解释道：
“此乃皮相之见。”
“无情道，非是面目可憎之道，亦非行尸走肉之道。其核心在于‘心’而非‘形’。”
他略微停顿，表面上是在组织能让徒弟理解的语言，实际正在一本正经地瞎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可曾因喜怒而变色？日月可曾因好恶而明暗？无情之道，追求的是如天地般廓然大公，不滞于物。外在的表情、言语，乃至行为，于吾等而言，不过是顺应情境的‘反应’，如同水面映月，风过留痕，痕迹虽有，却丝毫不扰水之深邃，不滞风之自在。笑，或许只是情境使然的一种自然反应，与内心是否起波澜，并无必然关联。”
他看向顾灵曦，目光平静如古井深潭：“若执着于必须板着脸才是无情，那反倒是着相了，落了下乘。真正的无情，是即便笑闹言语，心亦如如不动。”
顾灵曦听得眨巴着大眼睛，努力消化着这番话，脸上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
对她而言，师尊的道理虽然听不大懂，但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但她还是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哦……就是说，师尊的笑是……是‘假’的？”
“非真非假，只是自然。”萧愁淡淡总结，不再多言。
这丫头的剑道天赋是顶尖的，而除了面对她的那个心上人之外，心思也意外的敏锐。
说起这徒弟顾灵曦，与他结下这段师徒缘分，倒也真是一段意外。
约莫八十年前，萧愁刚刚彻底掌控这具仙尊身躯不久，正在熟悉仙界环境，一次外出闲逛时，途经一处偏僻的飞升池附近。
恰好撞见一个刚飞升不久、还带着一身下界烟火气的小丫头，正对着一个用来练习法术的稻草人，满脸通红，扭扭捏捏地“表白”。
“大、大师兄……灵曦……灵曦终于也飞升了……我们以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她不仅说得情真意切，说到动情处，竟然还闭上眼睛，羞涩地朝着那稻草人粗糙扎成的脸颊凑过去，想要亲吻。
这幕景象实在过于滑稽，萧愁一个没忍住，低笑出声。
顾灵曦闻声，如同受惊的小兔般猛地跳开，看到不远处站着的、气息深不可测的萧愁，顿时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后，这丫头不知是羞恼过度还是脑子缺根弦，下一刻，眼中竟闪过一丝狠厉，拔剑直接攻了过来，居然想要在仙界“杀人灭口”！？
她乃是剑仙飞升，杀伐之力确实远胜同阶仙人，剑光凌厉无比。
可惜，她遇到的是萧愁，是曾以剑道闻名仙界的落尘仙尊。
萧愁甚至连剑都未曾出鞘，只是随意抬手，并指如剑，轻描淡写地一点，便将她那看似凶猛的剑势化解于无形，顺带将她震飞出去，跌了个结结实实。
本以为经此教训，这古怪丫头会知难而退。
谁知后来萧愁才渐渐了解，这顾灵曦除了是个一根筋的“舔狗”之外，竟还是个十足的“剑痴”。
自从见识过萧愁那深不可测、举重若轻的剑法后，她对那位“大师兄”的执念，居然被对至高剑道的向往给压了下去，日夜琢磨，念念不忘，一心只想求得萧愁指点剑法。
萧愁也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此界之人的执着程度。这顾灵曦竟真的跑到无情宫门口，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硬生生跪了三个月。
最终，或许是觉得这丫头心性纯粹（虽然有点傻），剑道天赋也确实罕见，萧愁终究还是心软，将她收为了座下弟子。
这些年来，师徒二人倒也相处得宜，萧愁传授剑法，顾灵曦刻苦修行，关系简单。
只是不知为何，最近一段时间，或许是剑法修炼遇到了瓶颈，心气浮躁，这丫头那份深埋的“舔狗”之心，似乎又有了故态复萌的迹象。
比如……现在。
她刚刚还在思考无情道的深奥问题，转眼间不知思绪又飘到了哪里，双手捧心，眼中冒出梦幻般的光彩，语气充满了向往：“唉，师尊，你说像百花仙子那样真好呀……听说她当年下界历劫之时，遇到了一生至爱，历经磨难，终成眷属，一同飞升仙界。这样的缘分，真是羡煞旁人呢！他们现在一定在仙界的某个地方，双宿双飞，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快活日子吧？”
萧愁心中冷笑：你羡慕的那位“至爱”此刻恐怕正蒙在仙界特产的云丝被里嘤嘤哭泣，而你所向往的“神仙眷侣”，男方刚和一位能给他十足“安全感”的女仙将订了婚。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顾灵曦已经熟练地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小脸垮了下来，语气变得委屈巴巴：“可是……师尊，我和大师兄也是一同飞升成仙的呀，为何大师兄到了仙界，就不肯再多看我一眼呢？我每次去找他论剑，他都借口公务繁忙……”
萧愁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看来，这清净的无情宫，今晚是注定要弥漫着一股酸涩的恋爱气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