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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太监连忙读起来,大意急速:

从蓝玉的义子中,挖出了一个前任指挥使毛骧安插的老牌暗子,代号“枭”,潜伏多年,如今验明正身,请陛下发落。

话里行间,那股子献功的急切几乎要透出纸背。

朱元璋听完没有任何反应。

殿内落针可闻。

跪在地上的宦官,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塞进地砖的缝隙里去。

朱元璋心里翻腾的不是喜悦,更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一种对满朝文武,对自己的爪牙,甚至对自己的子孙,都无法沟通的倦意。

蠢货。

蒋瓛也是个蠢货。

他以为咱杀蓝玉,是为了什么?

为了搜罗他更多的罪证,好让这案子办成铁案?

笑话!

蓝玉的罪,需要更多证据吗?

咱说他有罪,他就是有罪!

咱要他三更死,阎王爷都不敢留他到五更!

朱元璋走到那副巨大的《大明舆图》前,粗糙的手指划过北境的边墙。

开平、大宁、宣府……

咱在乎的,从来不是蓝玉该不该死!

咱在乎的,是杀了他之后,这十几万在漠北用命,能征善战的骄兵悍将,谁来带!

是这大明的军权,怎么才能平平稳稳地,交到允炆那孩子手里!

这是帝王心术,是为大明百年江山计!

结果呢?

咱的好圣孙,在咱面前背书一样列举蓝玉的罪状,头头是道,却连最核心的军权问题都看不明白。

咱的心腹爪牙,锦衣卫的指挥佥事,却在这种节骨眼上,献上来一个所谓的“暗子”!

一个毛骧留下的暗子?

毛骧都死了两年了!

骨头都能打鼓了!

一个死人留下的探子,能比十几万大军的稳定更重要?

蒋瓛啊蒋瓛,你跟了咱这么多年,怎么还是只盯着眼前那点功劳?

你的格局,就只有针眼这么大?

你以为挖出个暗子,是给咱长脸?

不!

这是在打咱的脸!

这等于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咱这个皇帝,连自己的开国大将军都信不过,要早早安插探子在他身边!

咱的胸襟,就这么狭隘?

这件事传出去,让那些还活着的勋贵怎么想?

让他们手下的将士怎么想?

他们会不会觉得,咱不仅要杀蓝玉,还要把所有武将都当贼一样防着?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这个道理,蒋瓛不懂!

他只看到一个从死人手里抢功劳的机会!

这份密奏,送来的不是功劳,是天大的麻烦。

“告诉蒋瓛。”

朱元璋开口。

跪着的宦官一个激灵。

“毛骧的狗,死了主人,也还是狗。”

朱元璋顿了顿。

“办干净些。”

说完,他转过身,重新凝视着那巨大的舆图,再也没看那宦官一眼。

宦官在原地呆三息,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话。

毛骧的狗……还是狗……办干净些……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

懂了!

全懂了!

陛下这是……嫌这事脏!

嫌这事烦!

陛下根本不在乎什么暗子!

陛下觉得,这个叫“枭”的玩意儿,和蓝玉一样,都是该被清理掉的垃圾!

“奴婢……遵旨!”

宦官屁滚尿流地爬起来,手脚并用地冲出文华殿,连滚带爬地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

凉国公府。

临时征用的一间偏厅里,蒋瓛正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

他派去北镇抚司查卷宗的亲信张三,已经回来。

“头儿,查到了!丙字卷,第七页,页脚真有一行增补的小字,墨迹不超过三年。上面写着:‘枭,鹰爪为记,潜凉国公府’!”

蒋瓛动作停顿一下。

“字迹呢?”

“核对过了,是毛骧当年的笔迹没错!咱们司里有他留下的手书,错不了!”张三的声音压得更低,

“头儿,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啊!毛骧那个老东西,死了都给咱们送了份大礼!”

蒋瓛把绣春刀缓缓归鞘,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响。

成了。

这一次,真是捡到宝了。

有了这个活口,蓝玉案里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那些藏在暗处的党羽,就能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这功劳,足以让自己离那个位置,又能近一步。

“头儿,那小子招了吗?他手里肯定有蓝玉和其他人勾结的实证!”

张三急切地问。

“不急。”蒋瓛摆了摆手,

“这种老鼠,熬了这么多年,骨头硬得很。等陛下的旨意到了,有的是法子让他开口。”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先前那个去宫里送信的宦官,一头冲进来。

“蒋、蒋大人……”

蒋瓛眉头一皱,心中却是一喜。

来了!

“陛下怎么说?可是要亲自提审那名暗子?”

在他想来,陛下得知有如此重要的活口,必然龙颜大悦,说不定已经备好赏赐。

然而,宦官接下来的话,让他如坠冰窟。

那宦官将朱元璋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

“陛下说……毛骧的狗,死了主人,也还是狗。”

“让您……办干净些。”

偏厅里,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蒋瓛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毛骧的狗……还是狗……办干净些……

他脸上的肌肉僵住。

张三和其他几个亲信校尉,也都听傻了。

这和他们预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

没有欣喜,没有嘉奖,甚至没有好奇。

只有……厌恶和不耐烦。

蒋瓛的后背被冷汗打湿。

他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他以为自己在第二层,想到了献功。

可陛下,他娘的在第五层!

陛下杀蓝玉,根本不是为了罪证,而是为了削平山头,为了给皇太孙铺平道路!

整个蓝玉案,从头到尾,都是陛下手上的一把刀!

刀用完了,就该扔了。

他蒋瓛,就是那个递刀和磨刀的人。

而他现在,却拿着从被砍死的人身上掉下来的一块烂肉,兴冲冲地跑去跟主人说:“主子您看,这肉上还有蛆呢!”

这是献功吗?

这是愚蠢!

是没眼力见!

是揣摩上意失败的致命错误!

陛下要的是一个干净利落的结果,不是节外生枝!

“咚!”

蒋瓛双膝一软,整个人从椅子上栽了下来,重重地跪在湿冷的地面上,朝着皇宫的方向。

“臣,有罪。”

他的声音充满懊悔和后怕。

一旁的张三等人,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能感觉到,一股恐怖的低气压,正从他们头儿的身上散发出来。

良久。

蒋瓛缓缓站起身。

他脸上的懊悔和恐惧已经消失。

“头儿,那……那个‘枭’,怎么处置?”张三小心翼翼地问。

蒋瓛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一句。

“蓝玉,什么时候处刑?”

“回大人,按旨意,是三日后,午时三刻,在西市口。”

“嗯。”

蒋瓛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当他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把他,扔进诏狱里。”

“告诉他,三日后,和蓝玉的九族一起,押赴西市口,凌迟处死。”

他的声音在场的所有人背脊发凉。

“让他好好活着,感受一下什么叫等死。”

说完,他大步走进雨中。

张三打了个寒颤。

他知道,头儿这是把所有的怒火和恐惧,都转嫁到那个倒霉的暗子身上。

。。。。。。。。。。。。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最深处的一间单人牢房里,朱熊鹰盘腿坐在铺着干净稻草的床板上。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囚服,脸也洗干净了,甚至还喝上一碗热乎乎的,带着米油香气的粥。

胃里暖洋洋的,驱散地牢里的阴冷。

赌对了!

蒋瓛信了!

那个伤疤,那套说辞,完美地嵌合进逻辑链。

自己现在已经不是蓝玉的义子,而是锦衣卫失联多年的高级暗子“枭”。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蒋瓛将自己的存在上报给朱元璋。

然后,自己就能以一个“功臣”的身份,从这必死的棋局里,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甚至,还能继续以“枭”的身份,在锦衣卫里混下去。

从一个被株连的倒霉蛋,一跃成为天子亲军的一员。

这开局,简直不要太完美。

朱熊鹰开始盘算,脱身之后,第一步该做什么。

是主动提供一些蓝玉的“黑料”来巩固身份,还是继续装深沉,等待新的任务?

等待朱元璋死后,自己就去投靠朱棣这个未来的永乐大帝!

提前下宝!

“吱呀——”

沉重的牢门被打开。

一道光照进来,有些刺眼。

朱熊鹰抬起头,看到一个精瘦的锦衣卫校尉,正是那个叫张三的。

他来了。

蒋瓛派他来提审自己。

朱熊鹰站起身,准备迎接自己全新的身份。

“张校尉。”他主动开口,“蒋大人可是要见我?”

张三站在牢门外,隔着粗大的木栅栏,上下打量着他。

脸上忽然咧开一个怪笑,那笑容里混杂着怜悯和说不出的嘲弄。

“见你?你想多了。”

朱熊鹰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冒出来。

“小子,别做梦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张三用刀鞘敲敲栏杆,发出“梆梆”的声响。

“你什么意思?”朱熊鹰的声音冷下来。

“什么意思?”张三笑出声来,“意思是,你的死期,定下来了。”

朱熊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一定是对方的试探。

“我乃‘枭’,是毛骧大人亲自安插的暗子,有档案为证。蒋大人已经验明正身,你们不能……”

“哈哈哈!”张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枭’?还毛骧大人?小子,我告诉你,在陛下眼里,你就是条狗!毛骧的狗!”

朱熊鹰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奉指挥佥事蒋大人之命。”张三收起笑容。

“蓝玉逆党朱熊鹰,三日后午时三刻,押赴西市口,与蓝玉九族并斩,以儆效尤。”

张三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哦,对了。不是斩。”

“大人特别交代了,对你,要用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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