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过后的残骸,黑色的骨架刺向天空。
林枫站在警戒线外,一夜未眠。
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整洁的衬衫,现在却沾满了灰尘,褶皱不堪。
风里带着焦糊的味道。
吹到他脸上,像是无声的嘲讽。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为了那份报告,铺垫了多久,动用了多少人情,才看到曙光。
现在,那一把火,烧掉了纺织厂最后的物证。
也烧掉了他通往京城大佬眼前的唯一阶梯。
笔杆子,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张纸。
李青云用最粗暴的方式,给他上了一课。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脚底升起,很快淹没了他。
他攥紧手,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
市政府大楼,常务副市长办公室。
李青云推门进去的时候,李建成正在看一份文件。
他没有抬头,整个办公室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青云换上了一副闯了大祸,惊慌失措的表情。
“爸”
他开口,声音带着颤抖。
李建成这才放下文件,抬眼看他。
那是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审视。
“爸,我,我好像把事搞砸了”
李青云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安平纺织厂的仓库,昨晚着火了”
“我,我本来只是想把钱要回来,给您积点德,没想到…”
李建成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当然已经知道了。
今天一早,关于安平纺织厂大火,数千工人饭碗不保的消息,已经通过各种渠道,摆在了他的案头。
东海日报的内参上,更是用触目惊心的标题,质问着市里的应对能力。
维稳的压力,像一座山,直接压在了他这个主管工业的副市长头上。
“现在外面媒体都在报道,说,说唯一的希望被大火烧了”
李青云的表演恰到好处,既有年轻人的鲁莽,又有事后的恐慌。
“爸,这事都怪我,您主管工业,这下被我连累了”
李建成猛地一拍桌子。
“混账东西”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怒火在他的胸膛里燃烧。
但他更清楚,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火必须灭。
不是仓库的火,是舆论的火,是几千工人即将被点燃的怒火。
事已至此,为了平息事态,他必须动用自己的权力,把这件烂事压下去。
他抓起桌上的红色电话。
“通知下去,一个小时后,所有相关部门负责人,到三号会议室开紧急会议”
“研究安平纺织厂的善后问题”
挂掉电话,他指着李青云。
“你,也给我滚过去”
“我倒要看看,你捅出的篓子,到底要怎么收场”
三号会议室。
气氛凝重。
发改,财政,工业,劳动,银行的头头脑脑们都到齐了。
一个个愁眉不展。
安平纺织厂是个烂摊子,谁都知道。
现在一场大火,更是把这个烂摊子炸开了。
几千工人等着安置,银行几千万的坏账,还有媒体的穷追猛打。
谁碰谁倒霉。
李青云坐在最末尾的角落里,等着审判。
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但他的耳朵,却在捕捉着会议室里的每一点动静。
李建成坐在主位,面沉似水。
“都说说吧,有什么办法”
一片沉默。
工业口的负责人硬着头皮开口。
“市长,目前的情况,非常棘手,厂子已经资不抵债,唯一的办法,恐怕只有破产清算”
劳动口的负责人立马接话。
“破产清算,那几千工人怎么办,现在的就业形势,一下子推向社会,会出大乱子的”
银行的代表也是一脸苦相。
“我们还有八千万的贷款收不回来,一旦宣布破产,就全成坏账了”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全是困难。
没有一个人,能拿出解决方案。
全是死路。
李建成的指节,一下下敲击着桌面。
每一次敲击,都让在场的人心头一紧。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李青云身上。
“李青云,你说”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带着审视,带着不屑,也带着一丝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李青云抬起头,脸上带着“戴罪立功”的忐忑。
他站了起来。
“各位叔叔伯伯,这事因我而起,我这几天也在想,到底有没有别的出路”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
“我跟厂长聊过,厂里的设备虽然老旧,但不是不能用,工人的技术也都还在”
“之所以走到今天,就是被那笔三角债给拖垮了,现在钱要回来了,只是资料烧了”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
“我在想,能不能,不破产”
“咱们把厂子里的烂账,坏账,都剥离出来,打包处理掉,这叫,叫破产重组”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这个词,太新了。
“然后,剩下的好资产,不能再是国家的了,国家也背不动”
“让厂里的工人,自己掏钱买股份,他们就不是给国家打工,是给自己打工了,这叫,工人持股”
“厂子是自己的,他们能不拼命干吗”
“光靠工人也不行,没钱没市场,咱们得找有钱的老板来投资,他们有资金,有订单”
“我听说现在南方很多服装品牌,想找地方做代工,咱们厂基础这么好,为什么不能接”
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东拼西凑。
可每一个词,都在这些官僚的脑子里炸开。
破产重组。
工人持股。
引入外部资金。
转型品牌代工。
这个方案,精准地踩在了九十年代末国企改革的每一个痛点和脉搏上。
它既解决了工人的安置问题,又给企业找到了活路,还顺便解决了银行的坏账。
这哪里是一个纨绔子弟能想出来的东西。
这简直是一份超越了这个时代的改革蓝图。
整个会议室,安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李青云。
李建成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满眼的不可思议。
就在这时。
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市府秘书长一脸急色地快步走到李建成身边,俯身耳语。
“市长,京城来的赵部长,正在咱们市考察国企改制问题”
“他听说了纺织厂的事,点名,要见见那个提出解决方案的年轻人”
赵部长。
前世,正是这位即将进入权力核心的大佬,因为那份报告,一手提携了林枫。
李青云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来了。
真正的截胡,现在才开始。
宽敞的会客室里。
李青云站在一个气度沉稳的中年男人面前。
他不再是刚才那个忐忑不安的闯祸者。
他恢复了属于纪检尖刀的冷静与锋芒。
他将那个方案,掰开了,揉碎了,用三十年的顶层见识,从政策,到市场,到人性,进行了无懈可击的阐述。
侃侃而谈。
赵部长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频频点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赏。
“好,好啊”
“英雄出少年”
会议室的门,虚掩着一条缝。
林枫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传出的每一句赞赏,都砸在他的心口。
他的身体微微发颤,脸色煞白。
那个舞台,那些话,那份赏识。
本该是属于他的。
现在,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一个笑话。
终于,赵部长要走了。
他走到门口,特意停下来,重重地拍了拍李青云的肩膀。
然后,他转向李建成,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建成啊,你生了个好儿子”
“不过,有些事,也该清理清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