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好像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迷雾里走了很久。
身体很轻,像一片羽毛,又很重,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地拴在深渊。耳边有时是模糊的人声,有时是仪器的滴答声,有时,又是死一样的寂静。
她并不想醒来。因为醒来,就意味着要再次面对那个鲜血淋漓的现实。
但意识,还是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回归。
最先感受到的是嗅觉。一股浓烈的、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这是医院的味道。
然后,是触觉。手背上贴着胶布,冰凉的液体正通过细小的针管,一点点输入她的血管。小腹处那种撕裂般的剧痛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荡荡的、绵延不绝的钝痛,仿佛身体里最重要的某一部分被硬生生挖走了,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先是模糊的一片白,过了好几秒,才逐渐对焦。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窗外透进来的、同样显得有些苍白的阳光。她躺在一间单人病房里,环境很安静,也很整洁,但那种冰冷的、属于疾病和分离的气息,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林小姐,你醒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林晚微微偏过头,看到一位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孩正站在床边,调整着输液管的速度。
“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护士俯下身,轻声询问。
林晚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护士很有经验,立刻用棉签蘸了温水,小心地湿润她的嘴唇,然后才用吸管喂她喝了一点点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我……”她终于能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我的……孩子呢?”
这句话问出来,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来自母性的追问,尽管理智早已告诉她答案。
护士的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同情和不忍,她轻轻握住林晚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声音放得更柔:“林小姐,请你节哀。你送来得太晚了……我们尽力了,但是……胚胎没有保住。”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判决,林晚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窒息。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视线。
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小生命的存在,他(她)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来,又在她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被他的父亲亲手扼杀了离开的可能。
傅景深……
这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你还年轻,好好调养身体,以后还会有的。”护士试图安慰她,但这些话在此刻听来,苍白无力得可笑。
以后?她和傅景深,没有以后了。
不,是她林晚的自己的人生,和那个叫傅景深的男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护士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需要卧床休息,注意营养,保持情绪稳定等等,然后才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林晚静静地躺着,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枕头。她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是任由那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悲伤在胸腔里冲撞、咆哮。
为那个无缘的孩子。
也为那个愚蠢了三年、卑微了三年的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泪好像流干了。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上,一种名为“恨意”的种子,开始破土而出,带着冰冷的、尖锐的力量。
她不能倒下。
她绝对不能就这样被打倒。
那个男人,在她失去孩子、最需要他的时候,正守着他的“白月光”,斥责她“无理取闹”。他凭什么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凭什么她就要承受这所有的不公和痛苦?
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支撑着她慢慢坐起身。身体的虚弱和疼痛依然存在,但眼神却一点点变得清明、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她环顾四周,在床头柜上看到了自己的手机,还有一张陌生的名片。
名片是纯黑色的,质地厚重,上面只有一个烫金的家族徽章(一个抽象的缠绕藤蔓与星辰的图案,显得古老而神秘)和一个海外电话号码,没有姓名,没有职位。
她想起来了,在被抬上救护车前,她让医护人员帮忙联系了这个号码。
所以……是那个人安排她住进这个单人病房的吗?
她拿起手机,屏幕是黑的,没电了。她找到充电器插上,等待开机的那几分钟,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开机后,预料之中的,没有任何来自傅景深的未接来电或者信息。
倒是有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在她昏迷期间打进来过两次。
她看着那个号码,眼神冰冷。这不会是傅景深,他从来不屑于用陌生号码联系她。那么,只可能是另一个人——苏晴。
是来看她笑话的?还是来假惺惺地表达歉意的?
林晚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她没有理会那个未接来电,直接打开通讯录,找到了那个几乎要被遗忘的、标注为“妈妈”的号码。
母亲在她大学时因病去世,这个号码,是母亲临终前,紧紧攥着她的手,反复叮嘱一定要记住的。母亲说,如果有一天,她走投无路了,可以打这个电话,去找一个姓“顾”的人。
她曾经以为,嫁给傅景深就是找到了归宿,永远不会有用上这个号码的一天。
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林晚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时,那边终于被接了起来。
是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说的是一口流利的中文,但带着些许异国口音:“你好,哪位?”
林晚握紧了手机,声音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发颤:“您……您好。我找……顾先生。是我母亲,林韵,让我打这个电话的。”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随即,那个男声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郑重:“是……晚晚?”
林晚一怔,对方竟然知道她的小名。
“是我,我是林晚。”
“你好,晚晚。我是顾翰,你可以叫我顾叔叔。”男人的声音更加温和,“你母亲……她还好吗?”
“我母亲……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林晚低声说。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带着一种沉重的惋惜。“……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韵姐她……是个很好的人。”顾翰的声音里带着真挚的伤感,随即他调整了情绪,“晚晚,你突然打电话来,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你现在在哪里?安全吗?”
这一连串带着关切的问题,让在冰冷中浸泡了太久太久的林晚,鼻尖猛地一酸。
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都比她名义上的丈夫更关心她的安危。
她用力咬住下唇,忍住再次涌上眼眶的湿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顾叔叔,我……我在海城。我遇到了一些事情……我想离开这里,彻底重新开始。母亲说,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帮助,可以找您。”
“海城……”顾翰沉吟了一下,“具体发生了什么,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用说。你只需要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一份工作,一个能让我远离这里、安身立命的地方。”林晚清晰地说道,这是她思考了一夜的结果。她不要傅景深的任何东西,她要靠自己的能力站起来。
“工作?”顾翰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便说,“没问题。我在欧洲这边经营一些……产业。如果你愿意,可以过来帮我。你的身份和行程,我会立刻安排人处理,最快明天就可以安排好一切。你现在的地址是?”
林晚报出了医院的名称和病房号。
“好,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保持手机畅通,我会让那边的人直接去医院接你,他们会处理好一切后续事宜,包括你的出院和离境手续。”顾翰的安排果断而高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晚晚,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并非孤身一人。你母亲不在了,还有我。”
“谢谢您,顾叔叔。”林晚由衷地说道。
挂断电话,她靠在床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沉重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她拿起那张黑色名片,看着上面神秘的徽章。母亲从未详细提过她的过去,只隐约说过出身于一个早已没落的书香门第。这个“顾叔叔”,以及他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显然远非“没落”那么简单。
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是一条出路,一条通往新生的路。
她拔掉充电器,开始删除手机里所有与傅景深相关的东西。
照片,聊天记录,电话号码……
每删除一样,都像是在心里拔掉一根埋藏已久的毒刺,带着血淋淋的痛,却也伴随着一种解脱般的轻松。
当通讯录里那个置顶的“傅景深”三个字终于消失时,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这个号码拉入了黑名单。
然后,是微信。
他的头像,还是几年前她偷偷拍下的一个侧影。那时他正在书房工作,夕阳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她觉得好看,便存了下来,后来强行让他换上了。
现在再看,只觉得讽刺。
她点开对话框,最后一条信息,依旧是她发出的那条石沉大海的生日询问。
她手指滑动,没有再看那些她小心翼翼编辑发送,却大多得不到回应的过往消息,直接点开了设置选项,选择了“删除联系人”。
就在她即将按下的那一刻,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赫然是——苏晴。
林晚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
她看着那个名字执着地闪烁了十几秒,然后,指尖轻轻一划,挂断。
紧接着,她干净利落地,将这个号码也拖进了黑名单。
世界,终于清静了。
她将手机扔回床头,目光落在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玻璃,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过去那个卑微的、只知道等待和乞求爱的林晚,已经在那场夜雨和鲜血中死去了。
从今往后,她只为自己而活。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傅景深在酒店套房的沙发上醒来,宿醉带来的头痛让他烦躁地拧紧了眉头。
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遮了一下,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酒气和……苏晴常用的那款香水的味道。
昨晚的记忆碎片式地回笼。
苏晴哭着打电话说她抑郁症复发,很痛苦,不想一个人。他赶过去,陪她喝酒,听她诉说在国外的不易和委屈……后来,他似乎喝多了,好像……还接到了林晚的电话?
林晚……
他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努力回忆。对了,她好像说肚子痛?流血了?
当时他觉得她是因为他陪苏晴而不满,在用这种方式引起他的注意,无理取闹。他甚至还训斥了她……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不安,像水底的暗流,轻轻搅动了一下他的心绪。
但他很快将这丝不适压了下去。
林晚能有什么事?她一向身体不错。最多就是生理痛夸张化了,想让他回去陪她而已。这种小把戏,他见得多了。
“景深,你醒了?”苏晴柔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她端着一杯温水走过来,身上穿着酒店的浴袍,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洗过澡。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愧疚,“头很痛吧?对不起,昨晚都是我不好,连累你喝那么多酒……还让你和晚晚姐闹误会了。”
她将水杯递给他,眼神怯生生的,像是受惊的小鹿。
傅景深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温水缓解了喉咙的不适。他看着苏晴这副样子,心里那点因为林晚而产生的不快也消散了。
“不关你的事。”他语气缓和了些,“是她太不懂事,明知道你情况特殊,还非要计较。”
苏晴低下头,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换上担忧的表情:“那……你要不要给晚晚姐回个电话解释一下?她昨晚好像……挺着急的。”
“不用。”傅景深放下水杯,语气淡漠,“让她自己冷静一下。总是这样任性,以后怎么做好傅太太。”
他拿出手机,习惯性地想看看林晚有没有发信息过来道歉或者服软。
然而,没有。
一条新消息都没有。
这有点反常。按照以往,她就算生气,过了一夜,也该发条信息,或者至少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他并不知道自己昨晚就被拉黑了)。
他试着拨通了林晚的号码。
“嘟……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连续拨了几次,都是这个提示。
傅景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不是被拉黑后的盲音,而是“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难道她真的在跟别人打电话?还是在故意不接?
一种莫名的烦躁感升腾起来。
“怎么了?晚晚姐不接电话吗?”苏晴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傅景深收起手机,脸色不太好看,“可能还在闹脾气。不用管她。”
他起身,准备洗漱离开。
不知为何,那句“她昨晚好像挺着急的”,以及电话里林晚那带着哭腔的、断断续续的“流血了”的声音,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一丝更清晰的不安,再次浮现。
但很快,又被他的骄傲和对自己判断的盲目自信压了下去。
能有什么事?天塌下来,她林晚不也还是得乖乖待在他傅景深的身边吗?
他穿好外套,对苏晴说:“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公司还有事。”
“好的,景深,谢谢你陪我。”苏晴送他到门口,笑容温婉。
傅景深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酒店。
坐在回公司的车里,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那份没由来的烦躁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他再次拿出手机,找到那个他几乎从未主动联系过的、林晚最好闺蜜的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过去。
“喂?傅大总裁?”电话那头,闺蜜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嘲讽和冷淡,“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傅景深忽略掉她的语气,直接问道:“林晚在你那里吗?”
“晚晚?”闺蜜愣了一下,随即声音提高了八度,“傅景深!你还好意思问?你昨晚死到哪里去了?!晚晚她……”
她的话还没说完,傅景深的手机突然有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屏幕上显示的是——海城市中心医院。
傅景深的心,猛地一沉。
那股一直被压抑的不安,瞬间如同冰水泼面,将他整个人浇得透心凉。
“我这边有急事,等下再打给你。”他飞快地对闺蜜说了一句,然后立刻切断了通话,接起了医院的来电。
“喂?”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您好,请问是傅景深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公式化的女声。
“我是。”
“这里是海城市中心医院。您的太太林晚女士于昨日凌晨被送入我院急诊,进行了清宫手术。目前病人情况基本稳定,但需要住院观察休养。有些手续需要家属办理,另外,病人提出要出院,按照流程,也需要家属签字同意。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过来一趟?”
清宫……手术……
这四个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傅景深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僵在了座位上,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
昨晚……她说的……都是真的。
她不是在无理取闹。
她流血了,她肚子痛,她需要他……
而他在做什么?
他在陪另一个女人喝酒,他用最冷漠、最伤人的话语斥责她“不懂事”、“无理取闹”,他挂断了她的求救电话……
傅景深,你都做了些什么?!
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傅先生?您在听吗?”电话那头,护士疑惑地询问。
傅景深猛地回过神,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我在。哪间病房?我……我现在就过去!”
他记下病房号,几乎是咆哮着对司机吼道:“掉头!去市中心医院!快!!”
豪车在马路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猛地调转了方向。
傅景深靠在椅背上,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惨白。他死死地盯着前方,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林晚昨晚那绝望的哭泣,和医院冰冷的通知。
他终于意识到,他可能……失去了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
某种他曾经不屑一顾,此刻却恐慌地发现,或许永远也无法挽回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