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又怎么回到那栋冰冷空旷的别墅的。
他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具麻木的躯壳。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发白,仿佛那是他与世界唯一的连接,尽管里面装着的,是宣告他世界崩塌的判决书。
别墅里静得可怕。
以前,即使他深夜回来,也总能在一楼客厅留着一盏暖黄色的壁灯。林晚似乎总是睡得很浅,有时他会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轻声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喝点醒酒汤。
他从来都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别管他,去睡。
现在,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死一样的沉寂,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属于林晚身上那点淡淡的馨香,也正在一点点消散。
他跌坐在客厅那张昂贵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身体深陷进去,却感觉不到丝毫舒适。他松开手,文件袋掉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响。
离婚协议。
净身出户。
那枚冰冷的戒指。
每一个字,每一个画面,都像淬了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为什么……会这样……”
他只是……只是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她毫无保留的付出,习惯了她永远在原点等待。他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就像空气和水,平时感觉不到,直到失去的那一刻,才明白窒息和干渴是多么可怕的滋味。
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困兽般在空旷的客厅里踱步。他需要做点什么,他不能就这样失去她!
对,找苏晴!
昨晚如果不是苏晴……如果不是她打电话来哭诉,他不会离开,不会喝醉,不会错过林晚的求救电话!
一股莫名的迁怒涌上心头,他抓起手机,找到了苏晴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秒接。
“景深!”苏晴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一丝担忧,“你还好吗?我听说……听说晚晚姐她……”她欲言又止,语气里充满了同情,“我真的好难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这都怪我……”
若是以前,听到她这样自责柔弱的声音,傅景深一定会温声安慰。
但此刻,这声音只让他觉得无比烦躁。
“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他打断她,声音冷硬,没有一丝温度。
苏晴似乎被他的语气吓到了,顿了一下,才更加小心翼翼地说:“就是……就是我心情不好,找你出来喝几杯……后来你喝多了,晚晚姐打电话来,我接了,她好像有点误会,说了几句……景深,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当时也不知道晚晚姐她情况那么严重,我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会让你陪我的……”
她说得情真意切,几乎滴水不漏。
傅景深闭了闭眼,努力回忆昨晚的细节。混乱,模糊……他只记得苏晴一直在哭,很可怜,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她这个“脆弱”的故人。至于林晚的电话……他似乎真的斥责了她“不懂事”、“无理取闹”……
“她当时……在电话里,是怎么说的?”他追问,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苏晴迟疑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晚晚姐她……好像很生气,说话有点冲……说我勾引你什么的……然后就说肚子痛,让你送她去医院……我当时看你醉得厉害,而且晚晚姐以前也……也偶尔会用类似的方式让你回去,所以我……我就没太当真,还劝她别生气……”
她巧妙地将林晚的求救,扭曲成了一次因嫉妒而生的“争宠手段”。
傅景深握着手机的手,青筋暴起。
是了,这就是他当时的想法。他潜意识里认定了林晚是在用苦肉计,所以他才会那么不耐烦,那么残忍地挂断了电话。
愚蠢!
傅景深,你真是这世上最愚蠢的混蛋!
“景深?你还在听吗?你别太自责了,这也不能全怪你,晚晚姐她……”苏晴还在那边柔声说着,试图将责任进一步推卸。
“够了!”傅景深猛地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和悔恨,“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说完,他直接掐断了通话,然后将苏晴的号码,也拖进了黑名单。
世界终于彻底清静了。
可这寂静,却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他窒息。他颓然坐回沙发,双手插入发间,用力拉扯着头皮,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缓解心脏那撕裂般的钝痛。
他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夜幕吞噬。
别墅里没有开灯,他被浓稠的黑暗包裹着,像一座逐渐风化的雕塑。
“叮咚——”
突兀的门铃声响起,划破了死寂。
傅景深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亮!
是林晚!
是她回来了吗?她后悔了?她还是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他?!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口,猛地一把拉开了沉重的雕花木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他期盼的身影,而是提着保温桶,一脸担忧的傅家老宅的管家,祥叔。
“少爷……”祥叔看到傅景深猩红的双眼、凌乱的头发和憔悴不堪的脸色,吓了一跳,“老夫人听说……听说少奶奶的事了,很担心您,让我给您送点汤过来。”
希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干瘪下去。傅景深眼中的光亮熄灭了,只剩下更深的灰败和空洞。
他侧身让祥叔进来。
祥叔看着这栋毫无生气的房子,心里叹了口气。他将保温桶放在餐桌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少爷,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傅景深没什么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虚空。
祥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少爷,您……您别怪老仆多嘴。少奶奶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您可能不知道,您胃不好,她特意去跟老中医学了药膳,每周都要煲两三次汤,叮嘱我送过去给您,却不让说是她做的,怕您知道了不肯喝。”
傅景深身体猛地一颤,愕然看向祥叔。
那些他以为是老宅厨师手艺、总是能恰到好处缓解他胃部不适的汤……是林晚做的?
“还有,”祥叔叹了口气,“去年您生日,老夫人张罗着要大办,是少奶奶私下里劝住了,她说您不喜欢应酬,更喜欢清净。那天晚上您回来,桌上那碗您最喜欢的、只有老夫人才会做的长寿面,是少奶奶跟着老夫人学了好久,失败了好多次才做出来的。”
傅景深记得那天。他应付完必要的商业晚宴,疲惫地回到家,看到桌上那碗卖相并不算顶好,却异常温暖的面条。他以为是奶奶让人送来的,还觉得味道似乎有点不一样,但也没多想……原来……
“少奶奶嫁过来三年,对老夫人孝顺,对下人宽和,从不摆架子。她心里,是真的有这个家,有您啊。”祥叔的声音带着惋惜,“可是少爷……您这三年,对少奶奶……实在是……太冷了。”
太冷了。
三个字,像三把冰锥,狠狠扎进傅景深的心脏。
他不是冷,他是瞎!是蠢!是他被过去那点可笑的执念蒙蔽了双眼,对身边最真实、最温暖的付出视而不见!
他以为她贪图的是傅太太的身份和富贵,所以她放弃财产,净身出户。
他以为她模仿苏晴是为了讨好他,所以她决绝离开,撇清所有。
她用自己的方式,将他过去所有的认知和傲慢,击得粉碎!
“她……还说了什么吗?”傅景深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在她……离开之前?”
祥叔摇了摇头:“少奶奶什么都没说。只是昨天早上,她给老夫人打了个电话,声音很平静,说她要出趟远门,让老夫人保重身体,不要惦记她。”他顿了顿,补充道,“老夫人接了电话后,独自在房间里坐了很久,然后才让我来给您送汤。老夫人还说……让您……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傅景深惨笑一下。连最疼他的奶奶,都觉得他罪有应得。
祥叔离开后,别墅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和寂静。
傅景深没有开灯,他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似乎都有一个温暖的家,都有等待和守候。
而他的这盏灯,灭了。
那个会为他留灯、为他煲汤、为他默默付出一切的女人,被他亲手推开了,推到了天涯海角,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点开相册,近乎自虐般地翻找着。他这才发现,三年来,他和林晚的合影,少得可怜。仅有的几张,还是在家宴上,被奶奶强行要求拍的。
照片里,她总是微微靠向他这边,脸上带着温柔而拘谨的笑意。而他,要么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要么是侧着脸,似乎在关注别处。
他从未认真看过她镜头下的眼睛。
现在,他放大了照片,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光,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卑微的期盼。而他,却一次次地,亲手掐灭了那点光。
他猛地关掉手机,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晚晚……
你在哪里……
—
与此同时,地球的另一端。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苏黎世国际机场。长时间的飞行让人疲惫,但林陌靠在柔软的座椅上,看着窗外与海城截然不同的、带着几分冷冽和秩序感的景致,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
舱门打开,清新的、带着一丝凉意的空气涌了进来。她深吸一口气,跟着工作人员走下舷梯。
一辆低调但线条流畅的黑色宾利早已等候在停机坪上。车旁站着一位穿着剪裁合体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他面容儒雅,眼神温和中带着锐利,气质沉稳。
看到林陌,他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迎了上来。
“晚晚。”他开口,是电话里那个温和的男声,顾翰。
林陌看着他,这就是母亲让她在绝境中投靠的人。她微微颔首,礼貌而疏离:“顾叔叔,您好。麻烦您了。”
“不必客气。”顾翰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一路辛苦。脸色不太好,是先休息,还是……”
“我没事。”林陌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坚定,“如果可以,我想尽快了解情况,以及,我需要做些什么。”
顾翰眼中闪过一丝欣赏。遭遇如此巨变,没有哭哭啼啼,没有怨天尤人,反而如此迅速地要求进入状态。这份心性,倒是颇有她母亲年轻时的影子。
“好。”他点点头,示意司机接过她简单的行李,“车上说。”
车子平稳地驶出机场,穿梭在这个以金融和精密工业闻名世界的城市街道上。不同于海城的喧嚣繁华,苏黎世显得更加宁静、整洁,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厚重感。
“首先,欢迎来到瑞士,来到苏黎世。”顾翰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沉默,“这里是你母亲曾经生活过、学习过的地方。”
林陌微微一怔,看向窗外。母亲……从未跟她详细提过这些。
“我和你母亲,是大学同学,也是……很好的朋友。”顾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后来她执意要回国,嫁给你父亲……我们便失去了联系。直到她临终前,才辗转托人给我带了信。”他看向林陌,眼神真诚,“她希望你平安喜乐。所以,把你接到这里,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承诺。”
林陌沉默着,消化着这些信息。母亲的故事,似乎远比她知道的要复杂。
“其次,关于你需要做的事情。”顾翰的语气转为严肃,“我名下的产业,涉及艺术品投资、信托基金以及一些控股公司。不算特别庞大,但也需要投入精力。我目前……身体不太好,需要有人分担。”
他顿了顿,看着林陌:“我看了你过去的资料,你大学修的是艺术史,并且在校期间,匿名发表过几篇很有见地的艺术评论,甚至在一次小型线上拍卖中,精准判断了几幅画的升值空间。”
林陌有些惊讶,这些连傅景深都不知道的、她学生时代的一点小兴趣和尝试,顾翰竟然调查得如此清楚。
“你有天赋,也有潜力,但缺乏系统的商业训练和实战经验。”顾翰一针见血,“所以,你的第一步,是学习。我会为你安排语言课程(德语/法语),商业管理课程,以及从最基础的艺术品市场分析开始。这个过程会很长,也很辛苦。你准备好了吗?”
林陌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我准备好了。”
再苦,能苦过在那段无望婚姻里日日煎熬吗?能苦过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失去骨肉却无人依靠吗?
她需要力量,需要立足的资本,需要再也不被任何人轻视、伤害的能力。
顾翰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的新身份、住所、以及课程安排,我的助理稍后会详细交给你。在这里,你是林陌,一个来自东方的、前来进修并准备进入艺术品投资领域的独立女性。忘记过去,专注当下和未来。”
林陌,林陌。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是的,她是林陌,开启陌生而广阔人生的林陌。
车子驶入一处位于湖畔的安静街区,最终在一栋带着独立花园、外观低调却不失格调的三层别墅前停下。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顾翰说道,“安静,安全,适合休养和学习。”
林陌下车,站在别墅前,看着远处在夕阳余晖下泛着粼粼波光的苏黎世湖,和湖对岸起伏的、山顶还覆盖着积雪的阿尔卑斯山。
景色壮丽而宁静,与她过去的生活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傅景深,没有苏晴,没有那些令人窒息的回忆。
有的,是未知的挑战,也是全新的希望。
她拢了拢风衣的领子,虽然身体依旧有些虚弱,但背脊挺得笔直。
海城的夜雨和伤痛,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而这里的星光,虽然清冷,却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