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深在那栋空荡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别墅里,度过了行尸走肉般的三天。
这三天,他推掉了所有工作和应酬,手机关机,切断了与外界的大部分联系。他像个幽魂一样在房子里游荡,从客厅到卧室,从书房到露台。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残留着林晚——不,是林陌——生活过的痕迹。
梳妆台上,她留下的几样没用完的护肤品,摆放得整整齐齐;衣帽间里,属于她的那一侧已经空了大半,只剩下几件他记不得什么时候给她买的、或许她从未喜欢过的衣服,孤零零地挂着;书房的书架上,那几本她带来的、关于艺术史的书籍也不见了……
他睡在他们曾经的卧室里,那张宽大得足以躺下四五个人的床上,第一次感觉到刺骨的寒冷。他试图从枕褥间捕捉一丝她残留的气息,却只闻到高级洗涤剂冰冷的花香。
悔恨如同无数细密的蚁群,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心脏和理智。他一遍遍回想过去的三年,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他。
第四天的清晨,阳光依旧刺眼,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他憔悴的脸上投下一道苍白的光痕。他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种自我凌迟般的寂静。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要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那个“顾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抓过床头的座机,拨通了他最得力的特助,陆泽的电话。
“傅总?”陆泽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担忧。傅景深连续几天失联,公司已经积压了不少需要他决策的事务。
“陆泽,”傅景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放下你手头所有事情,动用一切能动用的资源,给我查两件事。”
“您说。”陆泽立刻进入状态。
“第一,查一个姓‘顾’的男人,年龄不详,国籍不详,但能量应该不小。他和林晚的母亲林韵有关,最近接触过林晚,并且把她从医院接走了。我要知道这个人的全部信息!”
“第二,”傅景深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这个名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查林晚……不,是林陌。她可能已经改名。查她所有的出入境记录,航班信息,目的地。她一定离开了海城,甚至可能离开了国内。我要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电话那头的陆泽沉默了几秒。作为傅景深的贴身特助,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老板的家事,尤其是最近夫人流产入院又突然离开的消息,在公司高层已有小范围流传。但他没想到,事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
“明白了,傅总。我立刻去办。”陆泽没有多问,干脆利落地应下。
挂了电话,傅景深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重新跌坐回床上。他双手捂着脸,指缝间溢出压抑的、痛苦的喘息。
等待是煎熬的。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翻滚。他坐立不安,时而暴躁地砸东西,时而又陷入长久的、死寂般的沉默。别墅里能摔的东西几乎都被他摔了一遍,满地狼藉,如同他此刻的内心。
下午,陆泽的电话终于回了过来。
傅景深几乎是秒接,声音紧绷:“怎么样?”
“傅总,”陆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棘手的感觉,“关于那位‘顾先生’……我们查到的信息非常有限,而且……似乎受到了某种程度的干扰和屏蔽。”
“什么意思?”傅景深眉头紧锁。
“我们只能查到,接走夫人……接走林小姐的那位陈助理,名下关联着一个注册在卢森堡的离岸公司,背景很深,再往上追溯,就遇到阻力了。至于‘顾先生’本人,公开渠道查不到任何与他直接相关的、有价值的信息。对方……非常谨慎,而且势力范围可能远超我们的想象。”陆泽的语气带着谨慎。
傅景深的心沉了下去。连他都查不到底细的人……林晚,你到底是跟什么样的人走了?
“那她的行踪呢?”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追问。
“我们查了林小姐的身份证和护照信息,”陆泽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名下所有的证件,在昨天……都已经被正式注销了。”
“注销了?!”傅景深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怎么可能?!谁注销的?!没有本人到场,怎么可能注销?!”
“流程……是合规的。”陆泽的声音更低了一些,“我们通过内部关系了解到,是走了特殊渠道,有更高层面的授权文件……傅总,对方的手段,通天。”
特殊渠道……更高层面授权……手段通天……
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一下下砸在傅景深的心上。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扶住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她竟然决绝到了这种地步!连过去的身份都彻底抛弃!是为了防止他找到她吗?她就这么恨他?这么迫不及待地要与他划清界限,甚至不惜抹去“林晚”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那“林陌”呢?这个新身份,又隐藏在哪一片他无法触及的阴影之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第一次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他用金钱和权势无法解决的事情,有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人。
“继续查!”他对着电话低吼,声音里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动用所有关系!不管花多少钱!我一定要找到她!”
“傅总……”陆泽还想再说什么。
“去查!!”傅景深咆哮着打断他,然后狠狠摔断了电话。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在满地狼藉中喘着粗气,双眼猩红,胸膛剧烈起伏。
找不到……
他竟然找不到她……
这个认知,比任何直接的打击都更让他崩溃。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那个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号码,响了起来。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奶奶。
傅景深看着那个名字,狂躁的情绪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瞬间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委屈。像是一个在外面受了欺负,终于见到家长的孩子。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了呼吸,接起了电话。
“奶奶……”他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傅老夫人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心疼,失望,还有一丝了然。
“景深,”老人的声音依旧慈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来老宅一趟吧。有些事,奶奶该让你知道了。”
傅景深的心,猛地一跳。
他几乎是立刻驱车赶往位于城西的傅家老宅。一路上,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奶奶要告诉他什么?是关于林晚的吗?
老宅依旧保持着古朴典雅的气息,花园里的花草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傅景深此刻完全没有心情欣赏这些,他大步穿过庭院,直接走进了奶奶常年礼佛的偏厅。
傅老夫人正坐在窗边的黄花梨木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午后的阳光照在她布满皱纹却依旧清癯的脸上,显得异常平静。
“奶奶。”傅景深走到她面前,声音干涩。
傅老夫人抬起眼,仔细地端详着他憔悴不堪、胡茬青黑的脸,眼中掠过一丝心疼,但很快又被更深的严肃所取代。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傅景深依言坐下,双手紧张地交握着,等待着审判。
“晚晚走了。”傅老夫人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傅景深喉咙发紧,点了点头。
“你找不到她了。”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傅景深猛地抬头看向奶奶,眼中带着惊疑。
傅老夫人没有看他,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我早就跟你说过,晚晚那孩子,看着温顺,骨子里却比谁都硬气,也比谁都清醒。她不是攀附你而生的藤蔓,她是一棵被暂时遮蔽了光芒的树。一旦她决定挣脱,你就会发现,你根本留不住她。”
傅景深痛苦地闭上眼:“奶奶,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只是想找到她,亲口跟她道歉,我……”
“道歉?”傅老夫人打断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景深,你到现在还以为,晚晚离开,仅仅是因为你这一次的过错吗?”
傅景深愣住了。
“你跪在地上求她,她就会回来吗?”傅老夫人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傅景深心上,“你告诉她你爱她,她就会相信吗?”
“我……”
“你忘了你这三年,是怎么对她的了?”傅老夫人的语气带着一丝冷意,“你把她当透明人,当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在她需要你的时候,你永远不在。甚至在她失去孩子,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你还在陪着那个苏晴!”
“奶奶!别提那个名字!”傅景深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低吼,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痛苦。
“为什么不能提?”傅老夫人毫不退让,“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终于看清了,你一直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到底是什么货色?”
傅景深僵住,愕然地看着奶奶。
傅老夫人从身旁的矮几上,拿起一个薄薄的文件夹,递到傅景深面前,眼神复杂,带着怜悯,也带着一丝决绝:“看看吧。看看你一直护着的人,背地里到底做了些什么。也看看你,因为自己的愚蠢和眼瞎,到底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傅景深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个文件夹。
他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这里面装着的,可能是将他最后一丝侥幸都彻底摧毁的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是几张照片,拍摄角度有些刁钻,像是偷拍。照片上,是苏晴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不同场合接触的画面,有在咖啡馆低声交谈的,有并肩走在路上的,甚至有一张,是苏晴将一个小小的、类似U盘的东西递给那个男人。
第二页,是一份简短的调查报告。上面清晰地写着,那个陌生男人是一家与傅氏集团有竞争关系的公司的一名中层管理人员。而苏晴与他的接触,始于半年前,恰好是傅氏集团某个重要项目竞标的关键时期。
后面几页,是几张医院的诊断证明复印件和一份心理评估报告的摘要。日期,正是苏晴声称自己“抑郁症复发”、打电话向傅景深求助的那几天。诊断证明显示,她只是有些轻微的焦虑和失眠,远未到需要紧急干预的程度。而那份心理评估报告更是明确指出,被测者“具有表演型人格倾向,善于利用他人同情心以达到个人目的”。
最后,是一份转账记录。显示在不久前,有一笔不小的款项,从那个竞争公司管理人员的海外账户,转入了苏晴母亲的名下。
傅景深一页一页地看着,速度越来越慢,呼吸也越来越粗重。
他的脸色从最初的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片死灰般的惨白。
原来……所谓的情深不渝,所谓的脆弱可怜,全都是精心设计的表演!
原来她每一次恰到好处的出现和哭诉,都可能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原来他所以为的“恩情”和“责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笑话!一场把他当成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骗局!
而他,竟然为了这样一个虚伪、贪婪、恶毒的女人,一次次地伤害、忽视那个真正爱他、为他付出一切的林晚!
他甚至……为了这样一个女人,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傅景深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溅落在光洁的地板和那份染着真相的文件上,触目惊心。
“景深!”傅老夫人惊呼一声,连忙起身。
傅景深却像是毫无所觉,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渍,抬起头,看着奶奶,眼睛里是一片血红的、绝望的荒芜,他咧开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声音破碎不堪:
“奶奶……我……我是不是……永远……都失去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