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后泥土的腥味环绕鼻尖。
舒棠睁开了眼。
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闭上再睁开,闭上再睁开……
破烂的土屋子,正对面的是一个深枣红色的大箱子。
床侧是一个断了腿、用两块石头支起来的方桌。
她的身上盖着的是一床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褥子。
据她所知,现在的农村也没这样条件艰苦的家庭了。
可眼前的一切……
她在哪?
她……
不是死了吗?
那么疼,应该是死了,她确定。
“棠棠你醒了。”
舒棠转头看向来人。
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女人,浓郁漆黑的短发过耳,身穿朴素的蓝色粗布衣,衣角微微磨白,却洗得干干净净。
女人个子大概比她低个几厘米,有些瘦,皮肤泛黄,眼睛是桃花眼,和她有些像,看她的目光带着温柔关切。
“还疼吗?”女人手端着个黑褐色的瓷碗,快步走了过来,打量了她一眼,将褐色的碗递到了她的面前,用耐心极了的声音道,“把药喝了,棠棠就不痛了。”
说罢,女人就伸出手,要碰她的额头。
舒棠下意识往后趔,还是没躲过女人的手,微凉的触感传来。
刺得人皮肤一紧。
霎时间,有什么东西涌入脑海,翻涌着搅动着。
脑海凌乱波动了许久,舒棠瞳孔紧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是她的妈妈。
现在是1976年。
她现在不是舒棠,而是林舒棠。
今年刚十八,是个傻子,昨天在河边玩,失足跌入河里淹死了。
所以她现在没死,还活着?
并且穿到了缺衣少食的七十年代?
“不发烧了啊,棠棠你怎么了?”女人关切地问。
舒棠直直地看着眼前名叫舒永静的女士,开口试探叫了一声:“妈妈?”
舒永静手一顿,审视地看着女儿的眼睛:“棠棠?”
舒棠眨巴了一下明亮的眼,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妈妈,我是棠棠。”
舒永静豁然站了起来,眼睛发红:“棠棠!你,你都多久没叫我妈妈了,你不傻了,你好了?”
舒棠使劲点头,乖顺极了:“嗯嗯。”
舒永静激动地抱住了女儿,泪如雨下,拍着女儿的背:“没事了就好,自从你五岁傻了后,就再没清醒过,妈给你喝了多少药都没用。”
“你这次掉入河里,也是因祸得福,我家棠棠是有福气的。”
舒棠有些惭愧,因为舒妈妈口中的棠棠已经死了,林舒棠没有福气。
可……
舒棠嘴角扬着笑,脑袋小心翼翼搭在舒妈妈的肩上,眼睛格外明亮。
她是有福气的,终于有了妈妈。
舒永静没了女儿,她从小也没有父母,她们正正好凑一对。
她会照顾孝敬她。
绝不白占她女儿的身份……
“舒大夫,快出来看看啊,二狗子被蛇咬了!”
正抱着她的舒妈妈听到了外面的呼喊,松开了她,擦了擦眼泪,指着断腿长板凳上的褐色碗道:“趁热把药喝了,妈出去看看二狗子。”
说罢,舒永静就急忙离开了。
舒永静出去了,屋内变得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外面的鸟叫声。
泥土的气味,陌生的温度,以及硬邦邦的被褥贴在肌肤上的触感……
一切都证明她还活着。
舒棠梳理着脑海中并不大清晰的一切。
她叫林舒棠,生在林河村,是个傻子。
刚刚被人叫出去的是舒永静,是林舒棠的妈妈,也是大队的赤脚医生。
林舒棠的爸爸早年当兵牺牲在战场,尸体都被炸没了。她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去年嫁了人,名字叫林舒念。
现如今家里只有她和舒永静相依为命……
既然成了林舒棠,她总该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扫了一眼房屋内稀落的陈设,并没有她要找的镜子。
舒棠穿上洗得发灰的黑布鞋,走出了房门。
低矮的土墙,摇摇晃晃的木门,院内有一口井,井边是一棵歪脖子槐树……
舒棠愣了半晌,回过神来,视线落在了那个深井边盛满水的木桶上。
她走了过去,蹲下身子。
当看到桶内清晰映射的人时。
舒棠浑身僵得不能再僵,头皮发麻,一动不动。
“咔哒、咔哒、咔哒……”
熟悉的“咔哒”声再次传来。
是时间在转。
是她头顶的倒计时在运转。
绿油油的刺眼极了。
19天23时12分06秒!
这是死亡倒计时,也就是说,十九天后,她要再死一次?
那她来到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是为了再死一次?
舒棠气笑了。
原来人在无语至极的时候真的会笑。
这还是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嘲笑自己。
死过一次的人,再去死,也会想不开。
舒棠就是,体会过一次死亡的痛感就够了,她不想再体会第二次那种痛。
她木讷地看着水中映射的人影,脸灰扑扑的,似沾着一层棕黑色的土。
她随意洗了一把脸,看到镜中熟悉的人时。
神情一怔。
是她的脸,却又不是。
五官一样,连着额前眉宇间隐约的小红痣都还在,艳艳的桃花眸,色泽红润的唇,小小的鹅蛋脸……
可她脸上的那道被人贩子划的疤没了。
可真是意外之喜。
怪漂亮的。
可欣赏了片刻,她就没了兴致。
再看一眼也是短命鬼。
舒棠坐在水井旁,茫然地望着前方。
“舒棠,舒棠快过来!我这里有糖吃。”
忽然一道年迈的声音传来,舒棠抬头看去,才见门口竟站着个老奶奶,老奶奶跺着脚,笑着朝她招手。
记忆里有这个人,是原主偏心眼奶奶,叫吴桂华。
舒棠只当没看到,别开了眼,继续生无可恋地看天等死。
别人眼里她是傻子,傻子从来不讲道理,也听不懂人话。
吴桂华急了,直接冲进了院子,拉着她就走。
力气可真大。
她本来也无事可干,就跟着她去了。
见她听话,吴桂华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了个帕子,帕子里包裹着些细碎的糖精,捏了几粒塞到舒棠手里。
“给你糖,奶没骗你吧。”
舒棠皱眉,嫌弃地甩了甩手。
吴桂华睁大了眼睛,怒声道:“那可是糖!你不是最爱吃吗?果然是个傻子,好坏东西都分不清!”
“算了,我和你这个傻子较什么劲,走!奶带你去相看男人。”
男人?
舒棠不动,盯着吴桂华。
吴桂华使劲拉扯:“那男人可俊了,十里八乡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从前是当兵的,每个月都有补贴,你要是嫁给了他,每天有肉吃。”
见舒棠跟块石头似的压根不动,吴桂华生气了,一巴掌拍在了舒棠的手上。
“走不走,再不听话奶还打你啊!”
舒棠看着自己通红的手,眸子睁圆。
她是神经病,她要犯病了。
舒棠退后几步,蓄力,朝吴桂华那里奔去,用尽全力将吴桂华推在地上的泥坑里。
推完后,她就跑。
“哎哟,你个死妮子!”
“你给我回来,别跑!我打死你!你竟敢打你奶!”
舒棠直接跑回了家找她妈。
舒永静刚把病人送走,就见女儿疯了般朝她这边跑来。
她抬头一看,才看到孩子她奶吴桂华浑身是泥在后面追着。
舒永静连忙将女儿护在身后:“妈你追孩子干嘛?”
吴桂华捂着肚子弯着腰喘着粗气,这才停下了脚步,指着躲在舒永静身后的舒棠,气得脸色发紫:“她敢推我!死妮子,我今天不好好揍你一顿,我就叫你奶!”
舒永静正要说什么,却见面前孩子她奶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看着她的身后,脸色惨白,快速往后退了几步,似她后头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舒永静疑惑地回头去看,就见她傻闺女手里拿着把生锈的镰刀,往她奶那里跑。
一边跑着一边挥着。
吓死个人啊!
她奶吓得叫了一声,连滚带爬跑了。
跑出了院外,还贴心关上了门,在外头骂:“傻子变疯子,神经病啊!要杀人了!”
“天杀的,孙女杀亲奶了!”
舒棠举着镰刀,一脚跺开了门。
外头的吴桂华吓得一个激灵,闭上了嘴,撒腿就跑。
舒棠满意地收回了镰刀,看向那边似也被吓到了的舒永静,冲她甜甜一笑。
“妈妈。”
舒永静试探上前一步,趁女儿不备,收回了镰刀,严肃地说道:“棠棠,这刀可不能乱碰,妈不是教过你吗?又傻了不成?”
舒棠只乖巧地笑着,并没说话。
可刚笑了一下,舒棠就想到了头顶上绿油油的倒计时,丧气极了,耷拉着肩,坐在一旁的木墩子上,手托着下巴,生无可恋地继续等死。
见女儿越来越奇怪,舒永静也分不清了,女儿到底是变好了,还是越来越傻了。
她正要蹲下身子好好问问。
门外忽然传来了动静。
她奶竟又折返了回来,还带着她爷!
门被推开,一个手里面拿着烟筒沉着脸,一个叉着腰破口大骂。
“林舒棠,你个鳖孙,给我出来!”
舒棠嗖地站起了身,抢过刚上交的镰刀,闭着眼睛朝老两口那边无所顾忌地挥舞。
林家爷奶被吓得脸色大变,大叫着,跌跌撞撞跑了出去,还贴心关上了大门。
周围顿时安静了。
舒棠这才停了下来,老实地将镰刀交给了僵在原地的亲妈,想继续坐着等死。
谁知,外面竟又传来了林家爷奶的声音,这次竟还算恭敬。
“念念她妈啊,我和她爷都商量好了,棠棠都十八了,在家里一直待着也不是个事,我和她爷操心做主给棠棠寻了一门好亲事,彩礼都收了,过几天就结婚,你要不去见见?”
舒永静脸一白,推开了门朝外走去:“妈你说什么!”
吴桂华探头看了一眼院内,见那个讨债鬼又站了起来,拾起地上大镰刀就朝他们这里走来。
吓得一个激灵,往后退了一大步,硬着头皮说道:“这可是一门好亲事,人家可是当过兵的,每个月还有补贴!咱家棠棠是个傻子,不会干活,赚不了工分,更不会照顾人,哪个肯要?能嫁人都是祖宗保佑了!”
“两家可是都说好了,我和她爷钱都收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舒棠不嫁也得嫁!除非你拿出一百块,去梁家村退亲!”
说完,二老呲溜一下就跑了。
舒棠举着镰刀刚走过来,见人跑了,只觉得可惜。
“棠棠放心,我们不嫁!妈就是借钱也不会叫你嫁给那个瘸子!”
舒棠看向双眼通红的亲妈,只觉得不是滋味。
她都要死了,还借啥钱?还退什么亲?
瞎费工夫。
这个时代的一百块可是巨款。
就算是彩礼也该给原主的妈妈,凭什么爷奶收着!
“妈这就去给你借钱去。”
舒棠举着镰刀,直直地望着前方:“不用!”
话音刚落,舒棠就握着镰刀朝着林家二老离开的方向去了。
她知道爷奶家在哪,离得近得嘞。
她都要死了,谁都不能占她的便宜!
舒棠举着镰刀,快步跑去。
舒永静吓得在后面追着叫着。
很快,来到了爷奶家。
舒棠直接推开了门,朝着被吓得脸色发白的吴桂华那边去,直接将镰刀扣在她的脖子上。
“给我钱!”
吴桂华被吓得直翻白眼,大喊大叫着:“傻妮,你放开,放开我!我是你奶!是你亲奶!”
舒棠是个傻子,傻子不讲道理。
一个快死了的傻子更不需要讲什么道理!
“给我彩礼!一百块!”
吴桂华被吓得浑身哆嗦,看向了那边跌在地上的老头子。
“你快给这死丫头拿钱!拿钱啊!”
林老头子显然不舍得一百块钱,试图劝舒棠放手:“她可是你奶!你要是杀了她,是要被抓蹲局子的!”
舒棠只觉得聒噪,手往下按了按。
吴桂华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浑身发抖:“你和傻子讲什么道理,快给她拿钱!让她滚,让她滚!”
林老爷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推门进了里屋,翻腾了好一会,手里揣着个洗得发白的布。
舒棠想都没想,直接抢了过来,揣入兜里。
林老头见状,猛扑了过去就要去抢,舒棠直接开始上演闭眼挥镰刀。
林老头跌在了地上大叫,老泪纵横。
“那是二百块,二百块!那是我们的棺材本!”
要不是她有原主的记忆,她都要信了。
原主她爸是当兵的,死后是有补贴的,据说三百块,全进了这俩黑心老的腰包。
这二老每年都会向舒妈妈索要抚养费,说是替死去的亲儿子尽孝。
每年要十块钱。
这都十多年了!
要不是她妈是赤脚医生,有本事傍身,他们娘仨早就饿死了!
要个二百块不多!
舒棠将钱揣得紧紧的,将镰刀往前伸了伸:“我爸给的!是我们的!”
说罢,舒棠就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留下屋内嚎啕大哭的林家二老。
舒棠才不管,转身看到了呆傻站在门框旁的妈。
直接拉着她妈就走。
回到了家,舒棠将钱塞给了舒永静女士。
“不用借钱了。”
舒永静眼睛发直地看着那一沓钱,随后直直地看着女儿:“你,棠棠知道我是谁吗?”
舒棠:“妈妈呀。”
舒永静暗自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不放心,试探问:“不是不傻了吗?”
舒棠乖巧地点头:“嗯。”
舒永静:“那你砍你爷奶干啥?”
舒棠无辜地眨巴着眼:“给妈妈要钱啊。”
舒永静:“……”
舒永静望着小女儿,心口一暖,她女儿刚恢复些,一时之间肯定不能完全恢复到正常人。
傻了十多年,怎么可能一夕间全好?
傻就傻点,疯就疯点吧,总比软绵绵地被人欺负要好。
舒永静欣慰地站起身,抓着女儿的手,满身力气地说道:“走!咱们去梁家村退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