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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过天晴后泥土的腥味环绕鼻尖。

舒棠睁开了眼。

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闭上再睁开,闭上再睁开……

破烂的土屋子,正对面的是一个深枣红色的大箱子。

床侧是一个断了腿、用两块石头支起来的方桌。

她的身上盖着的是一床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褥子。

据她所知,现在的农村也没这样条件艰苦的家庭了。

可眼前的一切……

她在哪?

她……

不是死了吗?

那么疼,应该是死了,她确定。

“棠棠你醒了。”

舒棠转头看向来人。

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女人,浓郁漆黑的短发过耳,身穿朴素的蓝色粗布衣,衣角微微磨白,却洗得干干净净。

女人个子大概比她低个几厘米,有些瘦,皮肤泛黄,眼睛是桃花眼,和她有些像,看她的目光带着温柔关切。

“还疼吗?”女人手端着个黑褐色的瓷碗,快步走了过来,打量了她一眼,将褐色的碗递到了她的面前,用耐心极了的声音道,“把药喝了,棠棠就不痛了。”

说罢,女人就伸出手,要碰她的额头。

舒棠下意识往后趔,还是没躲过女人的手,微凉的触感传来。

刺得人皮肤一紧。

霎时间,有什么东西涌入脑海,翻涌着搅动着。

脑海凌乱波动了许久,舒棠瞳孔紧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是她的妈妈。

现在是1976年。

她现在不是舒棠,而是林舒棠。

今年刚十八,是个傻子,昨天在河边玩,失足跌入河里淹死了。

所以她现在没死,还活着?

并且穿到了缺衣少食的七十年代?

“不发烧了啊,棠棠你怎么了?”女人关切地问。

舒棠直直地看着眼前名叫舒永静的女士,开口试探叫了一声:“妈妈?”

舒永静手一顿,审视地看着女儿的眼睛:“棠棠?”

舒棠眨巴了一下明亮的眼,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妈妈,我是棠棠。”

舒永静豁然站了起来,眼睛发红:“棠棠!你,你都多久没叫我妈妈了,你不傻了,你好了?”

舒棠使劲点头,乖顺极了:“嗯嗯。”

舒永静激动地抱住了女儿,泪如雨下,拍着女儿的背:“没事了就好,自从你五岁傻了后,就再没清醒过,妈给你喝了多少药都没用。”

“你这次掉入河里,也是因祸得福,我家棠棠是有福气的。”

舒棠有些惭愧,因为舒妈妈口中的棠棠已经死了,林舒棠没有福气。

可……

舒棠嘴角扬着笑,脑袋小心翼翼搭在舒妈妈的肩上,眼睛格外明亮。

她是有福气的,终于有了妈妈。

舒永静没了女儿,她从小也没有父母,她们正正好凑一对。

她会照顾孝敬她。

绝不白占她女儿的身份……

“舒大夫,快出来看看啊,二狗子被蛇咬了!”

正抱着她的舒妈妈听到了外面的呼喊,松开了她,擦了擦眼泪,指着断腿长板凳上的褐色碗道:“趁热把药喝了,妈出去看看二狗子。”

说罢,舒永静就急忙离开了。

舒永静出去了,屋内变得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外面的鸟叫声。

泥土的气味,陌生的温度,以及硬邦邦的被褥贴在肌肤上的触感……

一切都证明她还活着。

舒棠梳理着脑海中并不大清晰的一切。

她叫林舒棠,生在林河村,是个傻子。

刚刚被人叫出去的是舒永静,是林舒棠的妈妈,也是大队的赤脚医生。

林舒棠的爸爸早年当兵牺牲在战场,尸体都被炸没了。她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去年嫁了人,名字叫林舒念。

现如今家里只有她和舒永静相依为命……

既然成了林舒棠,她总该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扫了一眼房屋内稀落的陈设,并没有她要找的镜子。

舒棠穿上洗得发灰的黑布鞋,走出了房门。

低矮的土墙,摇摇晃晃的木门,院内有一口井,井边是一棵歪脖子槐树……

舒棠愣了半晌,回过神来,视线落在了那个深井边盛满水的木桶上。

她走了过去,蹲下身子。

当看到桶内清晰映射的人时。

舒棠浑身僵得不能再僵,头皮发麻,一动不动。

“咔哒、咔哒、咔哒……”

熟悉的“咔哒”声再次传来。

是时间在转。

是她头顶的倒计时在运转。

绿油油的刺眼极了。

19天23时12分06秒!

这是死亡倒计时,也就是说,十九天后,她要再死一次?

那她来到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是为了再死一次?

舒棠气笑了。

原来人在无语至极的时候真的会笑。

这还是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嘲笑自己。

死过一次的人,再去死,也会想不开。

舒棠就是,体会过一次死亡的痛感就够了,她不想再体会第二次那种痛。

她木讷地看着水中映射的人影,脸灰扑扑的,似沾着一层棕黑色的土。

她随意洗了一把脸,看到镜中熟悉的人时。

神情一怔。

是她的脸,却又不是。

五官一样,连着额前眉宇间隐约的小红痣都还在,艳艳的桃花眸,色泽红润的唇,小小的鹅蛋脸……

可她脸上的那道被人贩子划的疤没了。

可真是意外之喜。

怪漂亮的。

可欣赏了片刻,她就没了兴致。

再看一眼也是短命鬼。

舒棠坐在水井旁,茫然地望着前方。

“舒棠,舒棠快过来!我这里有糖吃。”

忽然一道年迈的声音传来,舒棠抬头看去,才见门口竟站着个老奶奶,老奶奶跺着脚,笑着朝她招手。

记忆里有这个人,是原主偏心眼奶奶,叫吴桂华。

舒棠只当没看到,别开了眼,继续生无可恋地看天等死。

别人眼里她是傻子,傻子从来不讲道理,也听不懂人话。

吴桂华急了,直接冲进了院子,拉着她就走。

力气可真大。

她本来也无事可干,就跟着她去了。

见她听话,吴桂华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了个帕子,帕子里包裹着些细碎的糖精,捏了几粒塞到舒棠手里。

“给你糖,奶没骗你吧。”

舒棠皱眉,嫌弃地甩了甩手。

吴桂华睁大了眼睛,怒声道:“那可是糖!你不是最爱吃吗?果然是个傻子,好坏东西都分不清!”

“算了,我和你这个傻子较什么劲,走!奶带你去相看男人。”

男人?

舒棠不动,盯着吴桂华。

吴桂华使劲拉扯:“那男人可俊了,十里八乡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从前是当兵的,每个月都有补贴,你要是嫁给了他,每天有肉吃。”

见舒棠跟块石头似的压根不动,吴桂华生气了,一巴掌拍在了舒棠的手上。

“走不走,再不听话奶还打你啊!”

舒棠看着自己通红的手,眸子睁圆。

她是神经病,她要犯病了。

舒棠退后几步,蓄力,朝吴桂华那里奔去,用尽全力将吴桂华推在地上的泥坑里。

推完后,她就跑。

“哎哟,你个死妮子!”

“你给我回来,别跑!我打死你!你竟敢打你奶!”

舒棠直接跑回了家找她妈。

舒永静刚把病人送走,就见女儿疯了般朝她这边跑来。

她抬头一看,才看到孩子她奶吴桂华浑身是泥在后面追着。

舒永静连忙将女儿护在身后:“妈你追孩子干嘛?”

吴桂华捂着肚子弯着腰喘着粗气,这才停下了脚步,指着躲在舒永静身后的舒棠,气得脸色发紫:“她敢推我!死妮子,我今天不好好揍你一顿,我就叫你奶!”

舒永静正要说什么,却见面前孩子她奶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看着她的身后,脸色惨白,快速往后退了几步,似她后头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舒永静疑惑地回头去看,就见她傻闺女手里拿着把生锈的镰刀,往她奶那里跑。

一边跑着一边挥着。

吓死个人啊!

她奶吓得叫了一声,连滚带爬跑了。

跑出了院外,还贴心关上了门,在外头骂:“傻子变疯子,神经病啊!要杀人了!”

“天杀的,孙女杀亲奶了!”

舒棠举着镰刀,一脚跺开了门。

外头的吴桂华吓得一个激灵,闭上了嘴,撒腿就跑。

舒棠满意地收回了镰刀,看向那边似也被吓到了的舒永静,冲她甜甜一笑。

“妈妈。”

舒永静试探上前一步,趁女儿不备,收回了镰刀,严肃地说道:“棠棠,这刀可不能乱碰,妈不是教过你吗?又傻了不成?”

舒棠只乖巧地笑着,并没说话。

可刚笑了一下,舒棠就想到了头顶上绿油油的倒计时,丧气极了,耷拉着肩,坐在一旁的木墩子上,手托着下巴,生无可恋地继续等死。

见女儿越来越奇怪,舒永静也分不清了,女儿到底是变好了,还是越来越傻了。

她正要蹲下身子好好问问。

门外忽然传来了动静。

她奶竟又折返了回来,还带着她爷!

门被推开,一个手里面拿着烟筒沉着脸,一个叉着腰破口大骂。

“林舒棠,你个鳖孙,给我出来!”

舒棠嗖地站起了身,抢过刚上交的镰刀,闭着眼睛朝老两口那边无所顾忌地挥舞。

林家爷奶被吓得脸色大变,大叫着,跌跌撞撞跑了出去,还贴心关上了大门。

周围顿时安静了。

舒棠这才停了下来,老实地将镰刀交给了僵在原地的亲妈,想继续坐着等死。

谁知,外面竟又传来了林家爷奶的声音,这次竟还算恭敬。

“念念她妈啊,我和她爷都商量好了,棠棠都十八了,在家里一直待着也不是个事,我和她爷操心做主给棠棠寻了一门好亲事,彩礼都收了,过几天就结婚,你要不去见见?”

舒永静脸一白,推开了门朝外走去:“妈你说什么!”

吴桂华探头看了一眼院内,见那个讨债鬼又站了起来,拾起地上大镰刀就朝他们这里走来。

吓得一个激灵,往后退了一大步,硬着头皮说道:“这可是一门好亲事,人家可是当过兵的,每个月还有补贴!咱家棠棠是个傻子,不会干活,赚不了工分,更不会照顾人,哪个肯要?能嫁人都是祖宗保佑了!”

“两家可是都说好了,我和她爷钱都收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舒棠不嫁也得嫁!除非你拿出一百块,去梁家村退亲!”

说完,二老呲溜一下就跑了。

舒棠举着镰刀刚走过来,见人跑了,只觉得可惜。

“棠棠放心,我们不嫁!妈就是借钱也不会叫你嫁给那个瘸子!”

舒棠看向双眼通红的亲妈,只觉得不是滋味。

她都要死了,还借啥钱?还退什么亲?

瞎费工夫。

这个时代的一百块可是巨款。

就算是彩礼也该给原主的妈妈,凭什么爷奶收着!

“妈这就去给你借钱去。”

舒棠举着镰刀,直直地望着前方:“不用!”

话音刚落,舒棠就握着镰刀朝着林家二老离开的方向去了。

她知道爷奶家在哪,离得近得嘞。

她都要死了,谁都不能占她的便宜!

舒棠举着镰刀,快步跑去。

舒永静吓得在后面追着叫着。

很快,来到了爷奶家。

舒棠直接推开了门,朝着被吓得脸色发白的吴桂华那边去,直接将镰刀扣在她的脖子上。

“给我钱!”

吴桂华被吓得直翻白眼,大喊大叫着:“傻妮,你放开,放开我!我是你奶!是你亲奶!”

舒棠是个傻子,傻子不讲道理。

一个快死了的傻子更不需要讲什么道理!

“给我彩礼!一百块!”

吴桂华被吓得浑身哆嗦,看向了那边跌在地上的老头子。

“你快给这死丫头拿钱!拿钱啊!”

林老头子显然不舍得一百块钱,试图劝舒棠放手:“她可是你奶!你要是杀了她,是要被抓蹲局子的!”

舒棠只觉得聒噪,手往下按了按。

吴桂华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浑身发抖:“你和傻子讲什么道理,快给她拿钱!让她滚,让她滚!”

林老爷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推门进了里屋,翻腾了好一会,手里揣着个洗得发白的布。

舒棠想都没想,直接抢了过来,揣入兜里。

林老头见状,猛扑了过去就要去抢,舒棠直接开始上演闭眼挥镰刀。

林老头跌在了地上大叫,老泪纵横。

“那是二百块,二百块!那是我们的棺材本!”

要不是她有原主的记忆,她都要信了。

原主她爸是当兵的,死后是有补贴的,据说三百块,全进了这俩黑心老的腰包。

这二老每年都会向舒妈妈索要抚养费,说是替死去的亲儿子尽孝。

每年要十块钱。

这都十多年了!

要不是她妈是赤脚医生,有本事傍身,他们娘仨早就饿死了!

要个二百块不多!

舒棠将钱揣得紧紧的,将镰刀往前伸了伸:“我爸给的!是我们的!”

说罢,舒棠就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留下屋内嚎啕大哭的林家二老。

舒棠才不管,转身看到了呆傻站在门框旁的妈。

直接拉着她妈就走。

回到了家,舒棠将钱塞给了舒永静女士。

“不用借钱了。”

舒永静眼睛发直地看着那一沓钱,随后直直地看着女儿:“你,棠棠知道我是谁吗?”

舒棠:“妈妈呀。”

舒永静暗自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不放心,试探问:“不是不傻了吗?”

舒棠乖巧地点头:“嗯。”

舒永静:“那你砍你爷奶干啥?”

舒棠无辜地眨巴着眼:“给妈妈要钱啊。”

舒永静:“……”

舒永静望着小女儿,心口一暖,她女儿刚恢复些,一时之间肯定不能完全恢复到正常人。

傻了十多年,怎么可能一夕间全好?

傻就傻点,疯就疯点吧,总比软绵绵地被人欺负要好。

舒永静欣慰地站起身,抓着女儿的手,满身力气地说道:“走!咱们去梁家村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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