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如同实质的坚冰,不仅冻结了言语和温情,似乎连时间都一并凝固了。陈雨泽彻底将自己放逐在书房那方狭小的天地里,白天用高强度的工作麻木神经,夜晚则与无尽的沉默和清醒的痛苦为伴。他与赵若曦,如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幽灵,彼此感知,却互不干涉,也无力干涉。
然而,表面的死寂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孙景明那张看似纯良无辜的脸,赵若曦那日益加深的偏执和维护,周桂兰那句意有所指的“太单纯了”,以及录音里那声黏腻的“以后我就靠你了”……这些碎片化的疑点,如同隐藏在冰面下的尖锐礁石,不断刮擦着陈雨泽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不能再这样被动地困守在猜疑和绝望里。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够解释这一切荒唐行径的、确凿的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会彻底粉碎他仅存的、对过往三年感情的最后一丝留恋。
他需要一个信得过,并且有能力帮他找到答案的人。
几乎没有犹豫,他拨通了好友张宇恒的电话。
电话接通,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张宇恒正在执勤。
“雨泽?怎么这个点打电话?有事?”张宇恒的声音带着一贯的爽朗和关切。
陈雨泽握着手机,站在书房的窗边,望着楼下如织的车流,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挣扎:“宇恒,有件事……想拜托你。”
张宇恒立刻察觉到他语气不对,背景的嘈杂声迅速减小,显然他走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你说,跟我还客气什么?”
陈雨泽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腔许久的浊气尽数吐出:“帮我查一个人。孙景明。”
“孙景明?”张宇恒的声音严肃起来,“就是那个……若曦团队里的?”
“嗯。”陈雨泽应了一声,没有过多解释,但张宇恒显然从他那压抑的语气中明白了一切。作为陈雨泽的挚友,也是少数知道他们夫妻关系紧张内情的人,张宇恒对孙景明这个名字早已深恶痛绝。
“查他什么?经济状况?社会关系?”张宇恒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带着刑警特有的敏锐和利落。
“所有。”陈雨泽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尤其是他的家庭背景,他父母的情况,还有……查查他们家,和赵若曦家,过去有没有什么……交集或者过节。”
他提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大胆,却又隐隐觉得可能接近真相的猜测。孙景明那超乎寻常的、近乎刻意的接近和依赖,以及赵若曦父亲赵德发早年经营农资店时,难免会与各种农户打交道……
“和若曦家?”张宇恒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怀疑他接近若曦是别有目的?”
“我不知道。”陈雨泽闭上眼,语气充满了无力感,“但我需要排除这种可能。宇恒,麻烦你了,尽量……隐秘一些。”
“明白了。”张宇恒没有再多问,干脆利落地应下,“交给我,有消息马上通知你。”
挂断电话,陈雨泽依旧站在窗边,久久未动。拜托张宇恒调查,像是一场赌博。他既渴望拨开迷雾,看清真相,又害怕那真相是他无法承受的丑陋。如果孙景明真的另有所图,那赵若曦沉浸其中的“善良”和“照顾”,将显得多么可笑和可悲?而他们这段婚姻,又是在怎样一个巨大的谎言和算计中走向灭亡的?
接下来的几天,陈雨泽在一种焦灼的等待中度过。他依旧沉默地上班、下班,将自己关在书房,但心神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彻底封闭。他时不时会拿起手机,查看是否有张宇恒的消息。
赵若曦似乎也察觉到他某种不同寻常的沉寂,那并非单纯的冷漠,更像是一种酝酿着风暴前的低气压。她偶尔会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他,但两人之间厚重的冰墙,让她无法,也不愿主动开口询问。家里的气氛,因此而变得更加诡异和紧绷。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陈雨泽刚回到书房不久,手机响了,是张宇恒。
他立刻接起,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雨泽,”张宇恒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凝重和确认后的沉郁,“查到了些东西。”
陈雨泽握紧了手机,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你说。”
“这个孙景明,老家在邻省一个挺偏远的山村,家庭情况确实很困难,父亲孙贵生常年在外面打零工,母亲周桂兰慢性肾病需要长期透析,这些和之前了解的差不多。”张宇恒先说了些已知信息,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起来,“但是,我顺着你提醒的方向,查了他家和赵若曦家的关联……还真查到点东西。”
陈雨泽屏住了呼吸。
“大概是七八年前,赵若曦的父亲赵德发还在经营他那家农资店的时候。”张宇恒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仿佛在陈述案卷,“孙景明的父亲孙贵生,曾经在赵德发的店里,一次性赊购了一批价值不菲的化肥和农药,几乎是押上了当年全部的收入和借来的一部分钱,指望着地里的收成。但是,那批货……好像质量有问题,或者是用法指导有误,导致孙贵生承包的那片地当年几乎绝收,血本无归。”
陈雨泽的心猛地一沉。
“因为那是赊账,孙贵生还不上钱,赵德发那边当时催得挺紧,据说还闹得不太愉快。虽然后来具体怎么解决的,细节查不那么清了,但孙家因为这件事元气大伤,背上了更重的债务,孙景明当时应该正在上高中,家里困难到差点让他辍学。这件事,在他们老家那边,知道的人不少。”
张宇恒顿了顿,给出了他的判断:“雨泽,如果孙景明知道这件事,甚至把家里后来的困顿归咎于赵家……那他刻意接近赵若曦,获取她的信任和资源,就很难说没有报复或者讨债的意味了。”
听筒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陈雨泽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果然如此的悲凉,瞬间席卷了他全身。他猜对了。孙景明的接近,果然不是偶然,更不是什么单纯的“下属依赖领导”。那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带着目的的接近!
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那过分的依赖,那一次次恰到好处的“困难”和“晕倒”,那不断索取的财物,那挑拨离间的言语……原来,都可能是精心设计的戏码!而赵若曦,他这个被初恋阴影和同情心蒙蔽了双眼的妻子,成了这场报复或算计中最关键、也最可悲的一环!
“雨泽?你还在听吗?”张宇恒的声音带着担忧。
“……在。”陈雨泽极其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你打算怎么办?告诉若曦吗?”
告诉赵若曦?
陈雨泽的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告诉她什么?告诉她她掏心掏肺、不惜牺牲家庭和原则去“照顾”的下属,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她,甚至可能怀着对她家庭的怨恨?以她如今对孙景明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维护,她会相信吗?
恐怕只会觉得这是他陈雨泽因为嫉妒而编造出来的、更加“卑劣”的谎言,是为了“污蔑”她心中那个“单纯可怜”的孙景明!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真相就在眼前,他却无法说出口,也无法传递给那个最需要知道的人。
“……先不说。”陈雨泽闭上眼,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我再想想……宇恒,谢了。”
挂断电话,他独自坐在书房弥漫的暮色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手里紧紧攥着的手机,仿佛握着一条冰冷的毒蛇。他知道了一个可能接近真相的秘密,但这个秘密,非但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将他拖入了更深的、无人可以言说的挣扎和绝望之中。他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只觉得那每一盏灯光背后,都藏着他无法触及、也无法言明的,彻骨冰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