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寒风,如同千万根淬了冰毒的针,刺骨地扎进皮肉,钻进骨髓,最后在心脏上凝成一层绝望的霜。这里是北漠王庭最深处,一方废弃的、连最低等的奴仆都不愿靠近的“冷苑”。不是冷宫,却比冷宫更寒。
破败窗棂糊着的厚厚油毡已被撕扯大半,风雪毫无顾忌地卷着沙砾灌入。室内唯一的炭盆早已熄灭多时,徒留几星灰白的余烬,连带着最后一点残存的人气,也快要被这无休无止的严寒和死寂吞噬殆尽。
苏挽月就蜷缩在靠墙的那堆干草上。
曾经乌黑如瀑的青丝,此刻枯槁如野草,纠缠着血污与尘垢,贴在苍白如纸的脸上。那件象征着“天启和亲公主”身份的艳色宫装,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光彩,沾满了暗沉发黑的血迹、泥污,以及不知名的秽物。它像一件沉重而耻辱的裹尸布,裹着她形销骨立、遍布伤痕的身体。
很冷。刺穿灵魂的冷。
但身体内部某个地方,却像是在燃烧,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开始抽搐、扭曲。
“呃……”一声破碎至极的呻吟从她干裂出血的唇间溢出,微不可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剧痛。她能感觉到,最后的生机正像指缝间的沙,无论如何紧握,都无可挽回地迅速流逝。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在模糊的视线里闪回。
繁华威严的天启帝都。威仪赫赫的苏相府邸。
那张永远挂着慈和笑意的脸——她的嫡母,主母周氏。是她,亲手替自己簪上步摇,绣好大红嫁衣,语重心长:“月儿,身为相府之女,为国分忧乃本分。你此去北漠,是为陛下分忧,为我朝谋安,是为阖族增光。”字字句句,皆是恩重如山的“慈爱”。那时的她,天真的以为,离开并不算亲热的生母(那位总是低眉顺眼、很少和她说话的姨娘),去往一个陌生的国度,履行一个“公主”的职责,虽前路未卜,却也是报偿苏府多年“养育之恩”的荣耀。
荣耀?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极冷的嗤笑,比寒风更刺骨。
这三年,是地狱!是炼狱!
北漠王室的内斗倾轧、老可汗的暴虐好色、新掌权大妃的刻骨嫉恨……而她这个敌国送来的“礼物”,一个卑微的“庶女假公主”,成为了所有恶意汇聚的靶心。日复一日的折辱,无休无止的酷刑。鞭打、火烙、夹棍……甚至让她像牲畜一样爬行,只为他们一句兴之所至的嘲弄。
她记得那些扭曲狂笑的脸,记得皮肉焦糊的气味,更记得每一次濒临死亡时,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尽的悔恨!
她恨!恨周氏的伪善,将她推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恨生母的懦弱,从未为她争过只言片语!但她最恨的……是那个将她亲手推入绝望的深渊,却又在后来亲手碾碎她最后一线幻想的男人——
一阵沉重而规律的皮靴踏雪声由远及近,停在破烂的门外。
“轰隆!”
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狂风暴雪顿时涌入门内,卷起地上的干草碎屑。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门外的风雪光站立,阴影瞬间将狭小房间内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
他穿着厚实的、镶嵌着北漠王族图腾的黑貂皮裘,面容笼罩在兜帽的暗影之下,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一股混合着外面风雪、烈酒以及……铁锈般血腥气的味道,随着他踏入而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室内的腐朽与死亡气息。
苏挽月残存的一点意识骤然绷紧,如同被毒蛇盯上的猎物。身体的剧痛似乎在瞬间被另一种巨大的恐惧压倒。是他……萧玦!北漠新近崛起、手握生杀大权的二王子!亦是当初她带着一丝渺茫期望去接近,却最终给她致命一击的人!
那双在暗影里的眸子,冰冷地扫过室内,精准地落在墙角那团不成人形的身影上。
“命挺硬。”低沉冰冷的声音响起,毫无波澜,像审判的锤音。“还在。”
苏挽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恨与惧的交织。她想张口问,为什么?为什么当初那个在洪水中拉着她的手逃命、在寒夜里分享最后一块硬饼、会对着星空笑着承诺要带她去看家乡鸢尾花的“阿恒”(萧玦在乡下的化名),会变成眼前这个视她如草芥的修罗王?!
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她想发出嘶吼,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气音。
萧玦缓缓踱步上前,昂贵的皮靴踩在冰冷的地面,发出清晰、残酷的“咔哒”声。最终停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居高临下,如同天神俯视蝼蚁。他微微俯身,兜帽的阴影向后褪去些许,露出了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却又刻满了漠然和疲惫的脸。他的眼底,是她曾经以为能看到的、对她独有的温情,此刻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她完全读不懂的复杂暗流——是恨意?是厌恶?或者……一丝微不可察的挣扎?
“天启的小皇帝还在犹豫。”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像宣读诏书,“你的存在,是他权衡利弊的阻碍。也是大妃眼中必须拔除的刺。”他蹲下身,冰冷的目光攫住她因剧痛而涣散的瞳孔。“你活着,是麻烦。死了,是台阶。”
原来如此!
最后一丝幻想的泡沫被无情戳破,冰冷残酷的现实兜头浇下。她存在的价值,不过是一颗随时可以被踢开、踩碎的垫脚石!无论是天启,还是北漠!甚至她付出全部信任乃至爱恋的男人,最终也成为了递上绞绳的那只手!
“呵……呵……”她的胸腔剧烈起伏,一股甜腥猛地涌上喉咙,“噗”的一声,一口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落在萧玦脚前的地面上,绽开一朵刺目的黑红花,也溅上他价值不菲的皮裘下摆。
萧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翻涌,快得让人抓不住。但他没有任何闪避,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血迹,声音依旧冰冷稳定,带着一种残酷的决断:
“给她个痛快。”
四个字。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像最锋利的冰刃,瞬间将她仅剩的魂魄都割裂开来。
原来……比漫长酷刑更残忍的,是给予“痛快”的冷漠宣判!
剧痛不再局限于身体。心脏的位置,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捏爆!
“呃啊——!!!”
一声撕裂夜空的凄厉惨嚎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不是求饶,不是咒骂,而是凝聚了三年屈辱、背叛、和所有幻灭绝望的终极悲鸣!她猛地弓起身体,像濒死的鱼,剧烈地弹起、落下。
“动手。”萧玦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下达了最后的指令。他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厚重的貂裘在寒风中划出冷漠的弧度,没有半分停留。那挺拔的背影,曾经是她孤绝世界里唯一的依靠,如今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座冰山。风雪灌入他离去的缺口,带着他最后的体温和……一丝若有若无、奇异的木质冷香。
门外走进两个高大的北漠侍卫,面容狰狞。其中一人拔出腰间弯刀。
最后的意识像狂风中的残烛,疯狂摇曳。没有哀求,只有铺天盖地的恨!浓烈得足以焚烧一切的恨意!恨周氏!恨苏府!恨这吃人的世道!更恨那个赐予她“痛快”的男人!恨他给予的希望,更恨他亲手碾碎的残忍!
如果……苍天有眼……
如果有来世……
她的目光,不知是因剧痛而涣散,还是因这滔天恨意而寻找依托,不经意间,瞥见了干草堆下一角细微的反光——那是一小截黑色的绳索,上面串着一颗深褐色、似乎蒙尘许久的……珠子?它静静躺在一处凹陷的、冰冷刺骨的泥土里。那模样……竟有几分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是在……那个洪水滔天、与另一个熟悉身影(谢铮,她前世死前唯一记挂的名字)失散的遥远梦里吗?
这个念头只闪过一瞬,便被更强烈的痛苦和黑暗彻底淹没。
弯刀的冷光在瞳孔中急剧放大!
噗嗤!
利刃切入皮肉的闷响,是她在这个冰冷世界听到的最后声音。
剧痛在瞬间达到顶峰,然后骤然消失。冰冷而黏稠的液体迅速从颈间涌出,带走最后一点温度和生机。身体重重砸回污秽的草堆,像被丢弃的破旧玩偶。视线飞速黯淡、破碎……意识如同被投入深海的石子,带着无尽的怨毒和不甘,沉向无边的、彻骨的黑。
在彻底沉沦的前一瞬,她残存的感知似乎捕捉到了草堆下那颗不起眼的珠子,仿佛……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旋即被黑暗中涌出的更加滚烫粘稠的液体——她自己的血——所覆盖、浸染……
黑暗吞噬一切。
狂风撞开破窗,呜咽着在空寂的冷苑里盘旋,卷起地上枯败的干草和刺目的血迹。
……
遥远的天启南方,一处被连日暴雨引发洪灾冲垮的山脚下,两个少年在泥泞的洪水中拼死挣扎。一个是高大坚韧的谢铮,他死死拽着另一个重伤昏迷、面容俊逸但苍白如鬼的少年(萧玦)。又一个滔天巨浪打来,裹挟着山体冲下的断木碎石,狠狠砸向他们!谢铮为护住同伴,猛地将他推向高处一棵漂浮的粗壮树干,而自己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沉入浑浊咆哮的泥浆之中。
“阿玦!抓牢!”谢铮的怒吼在狂涛中显得极其微弱。
就在他被卷入漩涡、意识模糊的瞬间,他的手在激流底部摸到一小段冰冷的、缠绕着水草的……似木非木、似骨非骨的绳索,以及绳索上缀着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死死攥住!绳索断裂,但他感觉手中似乎只抓住了一颗?两颗?圆润冰冷、带着奇异纹路的珠子?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和它们一同吞噬。昏迷前,他恍惚看到被自己拼命护住、此刻随波逐流的萧玦,腕骨上似乎也有几颗类似的珠子在浊浪中一闪而没。
另一处激流中,重伤昏迷的萧玦在剧烈的震荡中,腕上剩余的几颗珠子也悄然被冲散一颗。就在身体即将撞向一块尖锐岩石的瞬间,他佩戴在胸前的最后两颗珠子(其中一颗带着极微弱的血迹和谢铮的气息),在冰冷刺骨的洪水中,似乎与他本人的濒死气息产生了极其细微而奇异的共鸣……一抹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暗沉光晕,在浑浊的水下,一闪即逝。
三颗沾染了不同主人之血、承载着无边怨念与执念、亦或至深情谊与羁绊的佛珠,跨越千山万水,在不同的死亡与濒死的边缘,无声地宣告着——宿命的轮盘,在血与泪中,开始悄然逆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