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抱着那把几乎能当传家宝的木吉他,站在聚光灯下,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架在烧烤架上,即将被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烘烤的乳猪。
他的大脑,此刻正以超越光速的频率疯狂运转,CPU风扇估计都快转出火星子了。
唱歌!
唱什么?
作为一个合格的音乐学院毕业生,他脑子里的曲库堪称海量。
但此刻,这些海量的曲库非但没用,反而成了催命符。
他飞速检索着自己的“流行金曲”分区。
周董的《双截棍》?“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兮!”
他脑补了一下画面:他在这边“哼哼哈兮”,台下那群真正的武林高手站起来,一脸关爱智障的表情看着他,然后张振国首长一个箭步冲上来,把他按在地上摩擦,嘴里还喊着:“让你提振士气,不是让你发羊癫疯!”
Pass!
林俊杰的《江南》?“圈圈圆圆圈圈,天天年年天天的我……”
不行不行,这群铁血硬汉听了,估计会以为他在念紧箍咒,没准当场就有几个猴哥的后代蹦出来。
Pass!Pass!
那……来首应景的?TFBOYS的《青春修炼手册》?“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
林阳打了个寒颤。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敢唱出第一句,下一秒就会被台下那群能把“慢动作”打成“快进”的猛男们,用眼神活活凌迟。
这已经不是提振士气了,这是挑战这群兵哥哥的生理和心理底线,属于自杀式袭击。
最要命的是,原主的记忆里,关于音乐的部分只有寥寥几笔,大概就是“会弹吉他”、“唱过几次”、“反响平平”。
平平?
这他妈能叫平平吗!这是要命啊!
他额角的冷汗,顺着坚毅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吉他光亮的面板上,溅开一朵小小的、绝望的水花。
怎么办?怎么办?
他的目光在台下扫过,那一张张黝黑、刚毅、写满了“忠诚”和“热血”的脸庞,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群人,是这个国家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
而他,一个脑子里全是“爱就像蓝天白云晴空万里”的废柴,站在这里,简直就是对他们信仰的亵渎。
“林阳!磨蹭什么!赶紧的!”台下,张振国不耐烦的催促声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林阳脆弱的神经上。
完了,芭比Q了。
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就在他准备破罐子破摔,随便哼个“两只老虎爱跳舞”然后当场装死的时候,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过台下战士们身上那片熟悉的绿色。
那是一种沉稳、厚重、充满了生命力的绿色。
绿色的作训服,绿色的军用卡车,绿色的营房……
“绿色……”
林阳喃喃自语。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旋律,如同一道神启之光,猛地劈开了他混乱的思机。
那是在他前世的大学时代,某个舍友心血来潮,在寝室里单曲循环了一整天的歌曲。
一首旋律简单,歌词质朴,却火遍大江南北,堪称军训晚会必备催泪神器的……军营民谣。
《军中绿花》!
找到了!就是它!
这首歌,既有军旅元素,又不像那些战斗歌曲一样杀气腾腾。
它不“欢快”,但它足够“共情”。它不“提振士气”,但它能“抚慰人心”!
在眼下这种全员猛男落泪、气氛悲壮得像要去炸碉堡的场合,再用强行打鸡血的方式去“提振”,效果只会适得其反。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先用共情把所有人的悲伤情绪宣泄出来,再于结尾处升华。
先抑后扬,高级!
不愧是我,音乐学院优秀(自封的)毕业生!
我真是个逻辑鬼才!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了!
有总比没有强!
总比唱“我们一起学猫叫”要强吧!
林阳在心里给自己的急智点了个赞,并瞬间就完成了自我说服。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属于特种兵王的强大肺活量让他的胸腔充满了力量。
他不再犹豫,抬头,目光扫过全场。
那一刻,他的气质变了。
如果说前一秒他还是个被逼上梁山的社恐青年。
那么这一刻,当他决定要唱的歌时,那属于音乐生的自信与专注,便从灵魂深处透了出来,与这具身躯的军人风骨完美融合。
他原本有些慌乱的眼神变得清澈而沉静,抱着吉他的姿势也从“抱着个烫手山芋”变成了“掌控着整个舞台”。
只见他镇定自若地走到麦克风前,随意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将那把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木吉他安稳地放在膝上。
他的手指不再颤抖,而是像拥有自己生命的精灵,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铮——”
一个清越的和弦响起,试音。
他微微侧耳,似乎对音准不太满意,左手熟练地捻动琴头的弦钮,右手拇指不断地在六根弦上扫过,进行着微调。
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专业,从容,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自信。
台下的战士们都看呆了。
他们印象里的林阳,是那个在训练场上如猛虎下山的兵王,是那个面对歹徒身中三枪也屹立不倒的英雄。
他们从没见过如此文艺、如此专注的林阳。
这该死的反差感!
张振国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许。
看来这小子被调去文工团那段时间,还真不是白待的。
这架势,有点意思。
只有林阳自己知道,他刚才调音的时候,内心在想什么。
“我去,这吉他保养得真好,马丁的吧?血亏啊,退役了就摸不着了。早知道应该在退役申请上多加一条:申请将此吉他作为退役纪念品带走……”
调音完毕。
林阳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刚毅的脸。
万籁俱寂,只剩下营区外的风声和虫鸣。
他没有说任何话,没有华丽的开场白。
只是将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一段干净、简单的吉他前奏,如山间清泉,潺潺流淌而出。
那旋律不激昂,不复杂,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和怀念,瞬间就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许多战士脸上的困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专注和倾听。
然后,林阳开口了。
他的嗓音,和他那充满力量感的外形截然不同。
不是粗犷的、沙哑的,而是清澈的、温暖的,像一块被溪水冲刷多年的玉石,干净透亮,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磁性。
“寒风飘飘落叶,军队是一朵绿花。”
第一句歌词唱出,全场一片愕然。
绿花?
把他们这群天天在泥里滚、汗水比水喝得都多的糙老爷们,比作花?
这比喻……新奇,甚至有点想笑。
但没人笑得出来。
因为那清澈的歌声里,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真诚。
“亲爱的战友你不要想家,不要想妈妈,”
“声声我日夜呼唤,多少句心里话……”
“轰!”
这两句歌词,就像两颗精准投下的深水炸弹,在战士们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想家吗?
怎么可能不想!
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七八,最小的才刚满十八岁。正是应该在父母身边撒娇,在大学校园里谈情说爱的年纪。
可他们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这身军装。
“不要想家,不要想妈妈”,这是他们每天都在对自己说的话,是他们强迫自己坚强的咒语。
可现在,这个咒语被林阳用最温柔的声线,轻而易举地戳破了。
一个坐在前排,刚刚还拍着胸脯跟林阳说“阳哥你放心走”的年轻战士,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想起了入伍那天,妈妈在火车站哭红的双眼,和他那句“妈,我走了,您别哭,儿子给您争光去”,眼眶瞬间就红了。
林阳的歌声还在继续,像一个温柔的叙述者,在月光下娓娓道来。
一直以来,他们被教育要坚强,要勇敢,要舍小家为大家。想家,似乎成了一种羞于启齿的软弱。
可现在,他们的英雄,他们的榜样林阳,却在台上告诉他们——我知道,你们都在想家。
这是一种怎样的理解和体谅!
“呜……”
人群中,终于传来了第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泣。
声音很小,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仿佛一个信号。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一个身高一米九,肌肉虬结得像头棕熊的壮汉,昨天还在负重越野中扛着两个战友冲过终点,此刻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用那蒲扇大的手掌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他旁边的战友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下,结果自己一开口,声音却带着哭腔:“哭……哭啥,丢不丢人……”话没说完,自己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林阳在台上看得眼皮直跳。
不是吧阿Sir?
这就哭了?
我还没唱到副歌呢!你们这泪点也太低了吧!
他内心慌得一批,但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他依旧闭着眼,眉头微蹙,一副“我已沉醉,莫挨老子”的深情模样。
他不敢睁眼,他怕一睁眼看到这“水漫金山”的场面,自己会吓得当场忘词。
“稳住!林阳!你是一个专业的歌手(bushi)!把这首歌唱完,你就能活着离开这里!”他疯狂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吉他声一转,情绪层层递进,副歌部分轰然而至。
“衷心地祝福妈妈,
愿妈妈健康长寿……”
“哗——”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小范围的抽泣,那这两句一出,现场直接变成了大型泪崩现场。
“妈——”
一个刚入伍没多久的新兵蛋子再也绷不住了,哭得撕心裂肺。
这句歌词,比任何尖刀都锋利,精准地捅进了每一个战士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他们最深沉的恐惧。他们把青春献给了国家,却亏欠了最亲的家人。
台下的张振国,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也是虎目含泪。
他想起了自己远在老家的老母亲,想起自己已经有两年没能回家过年了。他看着台上那个抱着吉他,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身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让林阳提振士气。
可这小子……他没有提振士气。
他直接把所有人的士气都给唱没了!
他把整个部队的硬汉,全都给唱哭了!
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可偏偏,他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怒气。
因为,连他自己,都被这首歌深深地打动了。
这首歌,唱出了所有军人的心声。
歌曲进入了尾声,旋律由悲转暖,带着一丝希望和祝福。
“待到庆功时再回家,”
“再来看望好妈妈”
最后一句唱完,最后一个和弦落下,余音在夜色中袅袅不散。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和此起彼伏的、压抑的、汹涌的……哭声。
林阳缓缓睁开眼,心脏咯噔一下,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上百个身高马大、气血方刚的特种兵,哭得跟一群三百斤的孩子一样,一个个双眼通红,泪流满面。那场面,壮观得让他头皮发麻。
就连台下的总教官张振国,也在用手背用力地擦着眼睛。
林阳抱着吉他,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芭比Q了。
欢送会开成追悼会。
提振士气搞成士气雪崩。
他感觉自己的军旅生涯……好像要以一种极其社死的方式,画上一个永垂不朽的句号了。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回荡:
“我……还能活着离开军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