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刚咽气,尸骨未寒,那两个被他当作亲儿子看待的男人,就堵在了我的房门口。
他们不是来吊唁的,而是来“继承”我爹的遗产——包括我,还有那个能让我进城端上铁饭碗的工厂顶岗名额。
村里最有文化的知青文清河,推了推他的金丝眼镜,眼里的算计藏都藏不住。另一个,村霸张扬,则毫不掩饰地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剥”了一遍,仿佛在估量一头待宰的猪。
他们让我选一个,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狂野不羁。他们都曾对着我爹的灵位发誓,会护我一辈子。
可那一瞬间,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涌入了另一个时空的记忆。我“看”到了,如果我选了文清河,他会在骗走名额后,给我灌下掺了老鼠药的米酒。如果我选了张扬,我会被他像牲口一样送给他的狐朋狗友,最后烂死在废弃的牛棚里。
呵,护我一辈子?分明是想让我死无全尸。
既然选谁都是死路一条……
我目光一转,落在了院子角落里,那个被拴在猪圈旁,正被几个混子用脚踩着脑袋、往嘴里塞泥的“疯子”身上。
那是全村都当畜生使的劳改犯,江野。
我推开门,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那个满身血污、眼神凶得像野狼的男人,一字一句道:“我谁都不嫁,我要招他入赘。”
满院寂静,随即炸开了锅。
而我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尖叫:【疯了!陈秀丽彻底疯了!那可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疯批,未来的无冕之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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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下葬那天,天阴得厉害,乌云压着我们村的屋顶,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冰冷的雨丝混着哀乐,往人的骨头缝里钻。我穿着孝服,跪在泥泞里,机械地给来吊唁的乡亲们磕头,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种不真实的麻木感。
“秀丽,节哀。叔去了,以后有我呢。”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抬头,看见了文清河。他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和这泥泞的院子格格不入。他扶起我,塞给我一个热乎乎的鸡蛋,手指有意无意地碰了碰我的手背,轻声说:“你身子弱,别跪坏了。”
他是我爹最得意的学生,也是我曾经偷偷喜欢过的人。在我的少女时代,这个从城里来的知青,就像画报上的人一样,干净、有文化,和村里那些只会扛着锄头说浑话的男人完全不同。
可现在,他那温和的眼神,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寒。
“清河哥,你对我真好。”我顺从地低下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还没等他说什么,另一个粗犷的声音就挤了进来。“假惺惺个什么劲儿!”张扬一把推开文清河,站到我面前。
他家是开砖厂的,在村里横着走,连村长都要让他三分。他长得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把衬衫绷得紧紧的,看我的眼神从来都是赤裸裸的,像是在看一块随时可以啃下去的肉。
“秀丽,你爹说了,让你跟着我,我保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那个顶岗名額,就该给自家爷们儿!你一个女人家,进厂能干啥?给领导倒洗脚水吗?”他说着,伸手就要来搂我的肩膀。
我猛地一哆嗦,躲开了。
就是现在,这一幕,和上辈子的记忆完全重合了!
上一世,我被他们俩一唱一和吓破了胆。我爹是村里的老会计,一辈子清清白白,却因为撞破了他们俩合伙倒卖村里资产的勾当,被他们设计,伪装成“意外”淹死在了村口的河里。
我爹尸骨未寒,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一个扮白脸,一个扮红脸,目的只有一个——我爹临死前给我争取到的、进县里纺织厂的顶岗名额。
上辈子,我怕了张扬的粗暴,选了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文清河。我以为他是我的救赎,天真地把名额转让书给了他,求他带我离开这个伤心地。
结果,当天晚上,他端来一碗甜酒,说是给我压惊。我喝下后,肠穿肚烂,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时,他才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告诉我,我爹就是因为不肯同流合污才死的。他一边擦着眼镜,一边温柔地说:“秀丽,你太干净了,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还是下去陪你爹吧。”
那种被至信之人背叛的痛苦,那种五脏六腑都被烧灼的绝望,我到死都没忘!
重活一世,这些噬人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秀啊,你可得想清楚了!”我三婶挤上前来,一脸“为你着想”的表情,“女人家没个依靠怎么行?我看清河就不错,有文化,以后肯定有大出息。张扬也行,家里有钱,你嫁过去就是享福!”
她嘴上说得好听,手却不老实,掐着我胳膊上的肉,压低声音道:“你爹死了,这破房子就是我们老陈家的了!你要是识相,就赶紧嫁人滚蛋,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我上辈子就是被她这番话吓得,急于找个依靠,才跳进了火坑。
“你快选啊!你爹还等着入土为安呢!”
“就是,别耽误了时辰!”
周围的亲戚们,一个个假惺惺地催促着,他们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悲伤,只有贪婪和不耐烦。他们都等着我这个“扫把星”赶紧滚蛋,好瓜分我家里这点可怜的家当。
巨大的愤怒和恨意几乎要把我的理智吞噬。
选谁?选这两个披着人皮的恶鬼?
不!这辈子,我谁都不选!
既然你们都想看我死,那我就偏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比谁都好!我要把你们这两个畜生,连同这些吸血的亲戚,一个个,都踩进泥里!
我的目光扫过整个院子,最后,定格在了院子角落的猪圈旁。
那里,几个地痞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
“妈的,还敢瞪老子!你个劳改犯,当自己还是个人物呢?”
“狗娘养的,让你偷吃老子的鸡!”
被围在中间的男人,叫江野。他不是我们村的人,不知道从哪流落来的,听说是在牢里待过的狠角色。村长看他可怜,又贪他能干活,就让他在村里当个黑户,干最脏最累的活,换一口猪食都不如的饭。
他像一头被拔了牙的孤狼,浑身是伤,穿着破烂的单衣,任由那些拳脚落在他身上,一声不吭。直到一个混子往他嘴里塞了一把混着石子的烂泥,他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才陡然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像要活活吞了对方一样。
就是这束光!
就是这宁可鱼死网破也不屈服的狠劲!
上一世,在我死后,就是这个被所有人欺负的“疯子”,不知道用什么手段,一步步爬了上去。他揪出了害死我爹的真凶,亲手把文清河和张扬送进了比地狱还可怕的地方。他成了这片区域说一不二的王,人人闻风丧胆,却没人知道,他每年都会在我那孤零零的坟前,放上一束野菊花。
他才是那个唯一能与恶鬼抗衡的人!
既然你们逼我,那我就拉上这个最疯的,跟你们斗到底!
我猛地推开围着我的人,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那个角落。雨水打湿了我的孝服,冰冷刺骨,可我的心却在燃烧。
“住手!”我厉声喝道。
那几个混子愣了一下,看到是我,嬉皮笑脸地说:“哟,这不是秀丽妹子吗?怎么,你看上这只疯狗了?”
我没理他们,走到江野面前。他倒在泥水里,半张脸肿得像猪头,嘴角流着血,只有那双眼睛,黑得吓人,死死地盯着我,充满了警惕和野性。
我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愿不愿意入赘我家?”我问。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
文清河的眼镜差点掉在地上,张扬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江野也愣住了,那双狼一样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
我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提高声音,对着整个院子的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爹的顶岗名额,谁也别想抢!这房子,也是我的!从今天起,江野就是我的人!谁再敢动他一下,就是跟我陈秀丽过不去!”
说完,我不再看那些人精彩纷呈的脸色,伸手,想要拉起泥水里的江野。
可我的手刚伸过去,就被他一把挥开。
“滚。”
他嘶哑的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划过石头,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不信任。
好。够野。我喜欢。
我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撕下孝服的一角,粗暴地擦掉他嘴角的血和泥,然后将他那只满是伤口、比我还脏的手,紧紧地攥在我的手心里。
“从今天起,你的命是我的。”我说,“我保你不死。”
这一刻,我清楚地看到,满院子的人,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而我怀里的这个疯子,那双野兽般的眼睛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