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内的时光,在篝火的明灭与洞外风雪偶尔的呜咽中,缓慢而粘稠地流淌。
云昭的恢复速度,远超他自己的预料。冰凰血脉在经历濒死激发与本源损耗后,非但没有沉寂,反而如同被反复捶打的精铁,在巨大的压力下展现出惊人的韧性。《冰凰涅槃术》自主运转,淡金蓝色的血液中,那丝因强行激发“涅槃阳火”而残留的炽金色并未完全消失,反而与原本的冰寒属性缓慢融合,形成一种更加醇厚、更加内敛的血脉之力,流淌间修复着千疮百孔的身躯。
仅仅两日,他体表的伤口已经结痂脱落,露出新生的、泛着玉石般光泽的皮肤。断裂的骨骼在强大的生命力催动下初步愈合,经脉中的灼伤与撕裂痛楚也减轻大半。虽然灵力只恢复了不到三成,本源仍有亏空,但行动已无大碍,至少有了基本的自保之力。
而谢无双的情况,则要糟糕得多。
本命法剑破碎带来的反噬是根本性的,不仅仅是修为跌落、灵力紊乱那么简单。那柄冰晶长剑与她心神相连,几乎是她二十年剑道修行的结晶与意念延伸。剑碎之时,不仅是法器损毁,更是她部分神魂、道基、乃至对“剑”之信念的崩塌。这种创伤,远比肉身的伤害更难愈合。
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半昏睡或闭目调息的状态,脸色依旧苍白如雪,气息微弱而紊乱。云昭每日都会将自身恢复的一些精纯北冥灵力,小心翼翼地渡入她体内,助她稳住心脉,梳理混乱的灵力,并用冰凰血脉之力滋养她受损的神魂。这个过程中,两人的灵力与气息不可避免地频繁接触、交融。
最初,谢无双的身体会本能地排斥、僵硬。但渐渐地,或许是伤势太重无力抗拒,或许是云昭的力量太过温和精纯,又或许是潜意识里对这份温暖的依赖,她不再抵触。甚至,在云昭灵力流转过她某些受损严重的经脉节点时,她会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带着痛楚的闷哼,身体也会微微向他靠近一丝,仿佛在汲取那难得的慰藉。
这种无声的依赖,让云昭的心绪变得更加复杂。每一次靠近她,感受着她微弱的气息和冰凉的肌肤,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血腥与冷香的气息,都像有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在他的心上。仇恨的壁垒,在这日复一日的悉心照料与近距离接触中,悄然出现了细密的裂痕。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欠她一条命,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可当他看到她紧蹙的眉头在灵力疏导下微微舒展,看到她苍白干燥的唇瓣因他喂下的、用冰雪化开的、蕴含微弱灵力的水而恢复一丝润泽时,心中那不该有的柔软与悸动,却如何也压制不住。
第三日傍晚,洞外风雪稍歇,夕阳的余晖难得地穿透云层,将洞口垂落的冰帘染成淡淡的金红色。
谢无双清醒的时间比前两日长了一些。她靠坐在洞壁,身上裹着云昭那件已经洗净烘干、却依旧破旧的矿奴棉袍(他自己的外袍给了她铺地,之前那件雪狐裘早已遗失在空间乱流中)。她看着洞口透进来的暖色光晕,浅冰蓝的眸子里一片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昭正坐在火堆旁,用寒锋剑小心地削着一截枯枝,试图做一副简易的夹板,固定她手臂上一处接续得不太好的骨裂。火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年轻而坚毅,下巴上甚至冒出了一层淡淡的青色胡茬,平添了几分沧桑。
“你的剑法……”谢无双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清晰了许多,“与我所知的任何北冥宗或云家记载,都不完全相同。刚猛决绝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韧性与守护之意。是你自己悟的?”
云昭削木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在矿洞里,打架不需要章法,能活下来就行。后来得到一些零散传承,自己胡乱拼凑。至于守护……”他沉默了一下,“大概是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只能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或事,在自己面前失去,却无能为力。”
他说的是矿洞里那些朝夕相处、最终或冻死、或累死、或被监工打死的同伴,也是记忆中那场火光冲天、亲人离散的惨变。
谢无双听出了他话中的沉重,心中微动。她想起自己查阅过的、关于当年那场“清剿”的零散记录,其中提到“云家妇孺,亦多有不从者,当场格杀”之类的冰冷字句。当时她只觉是铲除叛逆的必要代价,如今想来,那每一个字背后,可能都是一个像眼前少年一样鲜活的生命,一场不忍卒睹的惨剧。
“你的家人……”她迟疑着,还是问出了口,“当年……”
“死了。”云昭打断了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握着枯枝的手指却骤然收紧,指节泛白,“或者,流散不知死活。”他抬起头,看向她,眼神深邃如寒潭,“谢巡察使,你们谢家的卷宗里,是怎么记载我云家覆灭的?勾结外魔?企图颠覆北境?”
他的目光锐利如剑,直刺而来。谢无双竟有些不敢直视,微微偏过头,低声道:“……是。”
“那你信吗?”云昭追问,语气咄咄逼人。
谢无双沉默了。信吗?以前是信的,深信不疑。可现在……她看到了宇文通身上那污秽的魔种之力,看到了林傲的阴险算计,看到了族中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的态度,也看到了眼前这个云家遗孤眼中那纯粹到极致的仇恨与不屈。
“我……不知道。”她最终只能给出这个苍白无力的回答,心中充满了苦涩与自我怀疑。
“不知道?”云昭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没有多少嘲讽,更多的是苍凉,“是啊,高高在上的玄冰盟巡察使,谢家的天之骄女,怎么会关心百年前一群‘叛徒’的真相?你们只需要相信家族给的结论,然后挥动手中的剑,将‘余孽’赶尽杀绝就够了。”
他的话像冰锥,刺得谢无双心头发冷,脸色更加苍白。她想反驳,想说她并非如此,想说她也曾有过疑虑,但话到嘴边,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因为某种程度上,他说的没错。在遇到他之前,她确实如此。
“我不是……”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闭上眼睛,不再言语。疲惫与伤痛,还有心中那越来越重的迷茫与负罪感,将她淹没。
洞内的气氛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云昭看着她紧闭双眼、脆弱不堪的模样,心中那尖锐的恨意,不知为何,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泄不出来,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无处着力的憋闷。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削好夹板,走到她身边,蹲下。
“手。”他言简意赅。
谢无双睁开眼,看着他手中的简陋夹板和干净的布条(从他自己内衣上撕下的),抿了抿唇,还是将受伤的左臂缓缓伸了出来。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却布满青紫淤痕和伤口的小臂,触目惊心。
云昭的动作出乎意料地轻柔。他小心地将夹板敷在她骨裂处,然后用布条一圈圈缠绕、固定,力道均匀,手法熟练——显然,在矿洞里,处理这种外伤是家常便饭。
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肌肤,冰凉而细腻。两人离得很近,云昭甚至能看清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因为疼痛或别的原因而轻轻咬住的下唇。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冷香,混合着药草(云昭从山谷中找到的几种有微弱疗伤效果的寒属性草根捣碎敷在她的伤口上)和血腥的味道,萦绕在他鼻尖。
一种异样的、几乎令人心悸的静谧弥漫在两人之间。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起来。
缠好最后一圈,打好结。云昭却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收回手。他就那样半蹲在她面前,看着她低垂的眼帘。
“谢无双。”他忽然叫她的名字,不是“谢巡察使”,而是她的名字。
谢无双睫毛猛地一颤,抬眸看他。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真相,”云昭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那就自己去查。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心去判断。而不是一味相信别人告诉你的东西,哪怕那个人是你的家族。”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至于我们之间……等你伤好,等你查清你想知道的一切。到那时,若你还认为我云昭是必诛的‘余孽’,若我还认定你谢家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你我的剑,再分生死也不迟。”
说完,他不再看她,起身走回火堆旁,重新坐下,闭目调息,仿佛刚才那番话从未说过。
谢无双却因他这番话,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自己去查……剑分生死……
他给了她一个选择,一个挣脱家族桎梏、直面真相的可能。也划下了一条清晰而残酷的界线——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们可以是这绝境中相互依存的“暂时同伴”;但若最终立场依旧对立,那便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没有暧昧,没有妥协,只有最冰冷的现实和最决绝的约定。
这反而让谢无双那颗因迷茫和混乱而不知所措的心,找到了一丝方向,也感受到了一种沉重的、不容逃避的责任。
她看着他火光中沉静的侧影,那明明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脸上,却有着远超年龄的成熟与决断。这个少年,背负着血海深仇,从最底层挣扎而出,却依然保有如此清晰的原则与底线。
她忽然觉得,自己过往二十年的人生,似乎都活在一种被规划好的、看似光明实则混沌的谎言之中。而眼前这个“仇敌”,却活得如此真实、如此清醒、如此……沉重而耀眼。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混合着敬佩、同情、愧疚、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悄然在她心底生根、蔓延。
洞外,最后一缕夕阳光芒消失,雪山再次被深沉的暮色与严寒笼罩。
洞穴内,篝火温暖依旧,却照不亮两人之间那条依旧深不可测的鸿沟,也暖不透各自心中那复杂翻涌的寒潮。
短暂的宁静下,裂痕已然存在,情感的藤蔓与仇恨的冰棱,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无声地交织、生长。
谁也不知道,当离开这个庇护所,再次面对外界的风雪与刀剑时,这微妙平衡,将被推向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