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所有人都被妈妈的反应惊呆了。
稻草人?
谁家的稻草人会穿着小女孩的裙子?
谁家的稻草人会散发出这么浓烈的尸臭?
张导脸色铁青。
「沈教授,请你解释一下!」
「我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妈妈大口地喘着气,眼神疯狂而绝望。
「解释什么?就是一个稻草人!你们大惊小怪什么!」
「山里蚊虫多,我做个模型研究一下腐烂过程,不行吗?!」
「这是我的学术自由!」
她的话漏洞百出,根本无法令人信服。
陆叔叔看不下去了,他冲过来,想把妈妈拉走。
「若冰!你冷静点!」
可妈妈一把甩开他。
她死死地盯着屏幕。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是外婆!
她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外婆提着保温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若冰!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你都不接!星星呢?我的乖外孙女呢?」
当她看到摄制组和现场气氛时,愣住了。
然后,她顺着所有人的视线,看到了那棵树上吊着的我。
「啊——!」
外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手里的保温桶掉在地上,鸡汤洒了一地。
她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妈!」
妈妈尖叫着冲过去,抱住昏死过去的外婆。
现场彻底乱成一锅粥。
有人去掐外婆的人中,有人大喊着叫救护车。
张导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对身后的工作人员说:
「报警!」
「立刻报警!」
警察和救护车几乎是同时到达的。
外婆被抬上了救护车,妈妈作为家属,失魂落魄地跟着上了车。
警察封锁了现场,法医小心翼翼地把我从树上放了下来。
我终于脚踏实地了。
虽然,这片土地已经不再需要我。
我飘在救护车顶上,跟着他们一路到了镇上的医院。
外婆被送进了抢救室。
妈妈呆呆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陆叔叔在一旁焦急地走来走去,不停打电话。
过了一会儿,几个警察走了过来。
「沈若冰女士,根据现场勘查和初步尸检,死者是你的女儿苏念星,死亡时间超过48小时。死因是毒蘑菇中毒,并且死后遭受过悬吊和拖拽。」
「现在,我们以涉嫌虐待儿童致死罪,正式逮捕你。」
手铐铐住了妈妈的手腕。
妈妈浑身一颤。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你们抓错人了!」
「她没死!念星没死!」
「她在跟我玩捉迷藏!她躲起来了!」
「那个不是她!那是个稻草人!是我做的实验品!」
她挣扎着,咆哮着。
「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女儿!她一个人在山里会害怕的!」
警察们面无表情地架着她往外走。
我看着妈妈疯狂的样子,心像被撕成了碎片。
妈妈,别怕。
星星不怕黑。
星星一直在陪着你啊。
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疲惫地走了出来。
他对陆叔叔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病人年纪大了,受到过度惊吓,引发了急性心肌梗死,没抢救过来。」
外婆也死了。
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爱我的人。
我飘到外婆的灵魂身边,她还是那么温暖。
她抱着我,不停流泪,不停说着对不起。
「是外婆不好,外婆早该把你接走的……」
外婆,我不怪你。
6
妈妈被关进了看守所。
但她拒绝承认一切。
她坚称我没有死,坚称树上吊着的是她为了科学研究而制作的仿真模型。
DNA鉴定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白纸黑字,证实了我的身份。
可妈妈看到鉴定报告,却把它撕得粉碎。
「伪造的!全都是伪造的!」
「你们联合起来骗我!你们想抢走我的女儿!抢走我的研究成果!」
她开始绝食,抗拒一切审讯。
几天下来,她瘦了,眼神却越来越亮。
她开始在看守所的墙上画画。
用手指蘸着水,画出森林、木屋,还有小动物。
她对着墙壁自言自语。
「星星,你看,这是妈妈为你打造的王国。」
「你喜欢吗?」
「等妈妈出去了,就带你去看真正的大海,去沙漠里看星星。」
「星星,你回句话啊,是不是还在生妈妈的气?」
没有人理她。
她就自己回答自己。
「不生气了?真乖。妈妈知道我们星星最大度了。」
精神科的医生来了,对她进行了评估。
结论是:沈若冰在巨大的刺激和压力下,出现了严重的精神障碍,产生了妄想和幻觉,无法接受女儿已经死亡的现实。
爸爸也从国外赶了回来。
那个在我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的男人。
他一看到我冰冷的尸体,就崩溃了,抱着我痛哭。
他冲到看守所,隔着铁窗,给了妈妈一记耳光。
「沈若冰!你这个疯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星星!」
「那是我们的女儿啊!」
妈妈捂着脸,愣愣地看着他。
然后,她笑了。
「苏振邦,你还知道她是你女儿?」
「你为了别的女人抛弃我们母女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她是你女儿?」
「现在跑来装什么好人!你给我滚!」
「星星好着呢!她比谁都好!是我把她保护起来了!谁也别想伤害她!」
爸爸看着她癫狂的样子,瘫坐在地,懊悔地捶打着自己的头。
「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最终,法院根据精神鉴定报告,判决妈妈因为精神失常,不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免于死刑。
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进行无限期的强制治疗。
我跟着她,一起走进了那栋建筑。
7
精神病院里的生活,是单调的白色。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病号服。
妈妈很不喜欢这里。
她说,白色是最不自然的颜色,是生命的对立面。
她拒绝吃药,拒绝和医生交流。
她把药片藏在舌下,等护士一走就吐掉。
她每天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那片草坪。
草坪上有一棵树。
她就对着那棵树说话。
「星星,你今天乖不乖?」
「想不想妈妈?」
「妈妈很快就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在她眼里,那棵树就是我。
医生和护士都试图纠正她,但都没有用。
他们越说那棵树不是我,她就越激动。
「你们都是骗子!你们把我的星星藏起来了!」
「还给我!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她会发了疯似的捶打墙壁,直到双手鲜血淋漓。
最后,医生放弃了。
他们允许她拥有她的“树女儿”。
只要她能安静下来,按时吃药。
为了让她吃药,护士长想了个办法。
她告诉妈妈,这是一种特殊的“营养液”,给树女儿吃的,吃了能长得更快,更强壮。
妈妈信了。
她每天都小心翼翼地把药片碾碎,混在水里,然后端着水杯,走到窗前,把“营养液”一点一点地“喂”给那棵树。
她的表情虔诚温柔。
爸爸每周都会来看她。
他带来了很多我小时候的照片和视频。
可妈妈一看到那些照片,就勃然大怒:
「假的!都是假的!」
「我的星星才不是这个样子!她比照片上漂亮一万倍!」
「你拿这些东西来干什么?想骗我?没门!」
她把相框狠狠地摔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爸爸红着眼睛,一片一片捡起碎片。
「若冰,你醒醒吧……星星已经……」
「闭嘴!」妈妈尖叫起来,「她没有!她就在那里!」
她指着窗外的那棵树。
「你看,她在跟我招手呢。」
爸爸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窗外只有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
他沉默了,眼泪无声地滑落。
从那以后,爸爸再也没提过我的名字。
他只是默默地陪着她,给她削水果,陪她看窗外的树。
陆叔叔也来看过妈妈一次。
他带来了一本《生命密码》杂志。
封面不是妈妈和我,而是张导写的一篇纪实报道——《天才与疯子:一个陨落的生物学家和她被献祭的女儿》。
陆叔叔把杂志放在妈妈面前,声音沙哑。
「若冰,都结束了。」
妈妈没看那本杂志。
她专注地看着窗外的树,嘴角带着微笑。
「是啊,结束了。」
「等这阵风过去,我和星星就可以回家了。」
陆叔叔看着她空洞的眼神,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走了,再也没有来过。
听说,他辞去了研究所的工作,带着女儿萌萌去了另一个城市。
萌萌因为亲眼目睹了那一幕,受到了精神创伤,变得沉默寡言,并且对一切昆虫和野外活动都产生恐惧。
8
一年后,妈妈的病情有了一些变化。
她不再只对着那棵树说话了。
她开始认为,我也是那棵树的一部分。
她开始和我“融合”。
她会花一整天的时间,一动不动地站在草坪上。
任凭风吹日晒,雨打霜淋。
她说,她在进行光合作用,在为我和她自己积蓄能量。
她不再吃医院的饭菜。
她说那些是“垃圾食品”,会污染我们的身体。
她只喝水,还有爸爸带来的果汁。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肤变得黝黑粗糙,但眼神依旧明亮。
爸爸心疼得不行,跪下来求她吃饭。
「若冰,算我求你了,吃一点吧,不然你的身体会垮掉的!」
妈妈怜悯地看着他。
「你懂什么?」
「我们正在进化,正在摆脱对低级食物的依赖。」
「我们在向更高级的生命形态迈进。」
「你很快就会看到,一个全新的物种,将在我身上诞生。」
爸爸绝望了。
他知道,妈妈已经彻底活在了她自己构建的那个疯狂世界里。
谁也拉不出来了。
医院的人按住妈妈,从她鼻孔里插进去一根管子,给她灌吃的。
她反抗激烈。
她觉得那是对她身体的亵渎。
每次被强行灌食后,她都会想尽办法催吐,把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她说,她在“净化”自己。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精神却越来越亢奋。
她开始在晚上唱歌。
那是小时候她经常唱给我听的歌谣。
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着她的歌声。
所有的病人和护士都觉得毛骨悚然。
他们说,沈教授已经疯了。
我飘在她身边,看着她一天天瘦下去。
我心好疼,可是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妈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不是说,你是最厉害的吗?
为什么现在,你连饭都不吃了?
这天晚上,爸爸又来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劝她吃饭,只是静静地坐在她床边,握着她枯瘦的手。
他给妈妈看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是一个漂亮温柔的女人,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若冰,你看,这是我现在的妻子,这是我们的孩子。」
「她叫安安,平安的安。」
「我想,你应该也希望,我能好好地活下去。」
妈妈的目光,第一次从窗外的树上,移到了手机屏幕上。
她看着那个婴儿,眼神里有了一丝波动。
「她……像你。」妈妈的声音干涩沙哑。
「是,医生说像我。」爸爸苦涩地笑了笑,「若冰,对不起。」
妈妈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叫安安的婴儿,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手机没电,屏幕黑了下去。
爸爸走了。
妈妈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继续对着窗外的树喃喃自语。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9
那天晚上,妈妈没有唱歌。
她坐在窗前,从黄昏坐到深夜,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后半夜,她突然站了起来。
她走到门边,用尽了全身力气,开始撞门。
「开门!放我出去!」
「我要回家!我要去找星星!」
她的嘶吼声惊动了整个楼层。
护士和医生赶了过来,隔着门上的小窗安抚她。
「沈教授,您冷静一点!现在是休息时间!」
「星星在外面等我!她一个人会害怕的!」
「你们这些骗子!快放我出去!」
她像疯了一样撞着门,额头很快就磕破了,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医生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
世界终于安静了。
她躺在床上,眼神涣散,嘴里还在不停地念着我的名字。
「星星……别怕……妈妈来了……」
从那天起,妈妈的病情急转直下。
她不再模仿树,也不再唱歌了。
她开始出现自残行为。
她用指甲在墙上、在自己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她说,她在“刻下记忆”。
她说,她怕自己会忘记我。
医院不得不二十四小时约束着她的手脚,把她固定在床上。
她不再看窗外的树,她的眼睛大多数时候都闭着。
但即使在睡梦里,她也会因噩梦惊醒,发出一声声惨叫。
我知道,她终于开始面对现实了。
她终于想起了,我是怎么死的。
她想起了那碗汤药,那根麻绳,那片土地。
她想起了我临死前看她的眼神。
那些被她当作“叛逆”和“赌气”的画面,不停地折磨着她。
爸爸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
他有了新的家庭和责任。
他看着被束缚在床上的妈妈,眼里只剩下疲惫和无奈。
他最后一次来看她的时候,带来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若冰,签了吧。」
「我们都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妈妈躺在床上,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那份协议书。
她的目光穿过天花板,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很久很久,她才轻轻地说了一句:
「好。」
爸爸走了,带着那份签了字的协议。
病房里,又只剩下我和妈妈。
我看着她流泪。
妈妈,你后悔了吗?
你总说要回归自然,可是现在,爸爸走了,我也死了,只剩下你一个人被关在这里。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的灵魂在慢慢变得透明。
或许,当她终于承认自己罪孽的那一刻,就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那天夜里,妈妈挣脱了约束带。
她踉跄着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被她看了无数遍的窗户。
她爬上窗台,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病房。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解脱的微笑。
「星星,妈妈来陪你了。」
她张开双臂,纵身一跃。
我看着她坠落下去,像一片凋零的叶子。
我没有去拉她。
因为我知道,对于她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这场回归自然的游戏,终于结束了。
我的灵魂在阳光下彻底消散。
妈妈,我原谅你了。
只是下辈子,我们不要再做母女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