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觀玲,周宇翔覺得她大概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所剩無幾的牽掛之一了。
8歲那年,他做了一個夢。在夢境裡,他沒有身體,像一個懸浮在半空中的幽靈。那時,他沒有任何感覺,卻覺得周遭的一切是他所希望的世界。在那個夢境的世界中,沒有孤兒院冰冷的圍牆,沒有孤兒院外陰森冷漠的森林,更沒有連續不斷的陰鬱天氣。
他在夢中看到了海濱的小鎮,夏日的陽光始終綻放著最為明媚的光芒,但是他卻感覺不到任何的燥熱,那是來自遠方大海上的海風一陣一陣地掠過,裹挾著清涼而晶瑩的水珠。在一片面朝著無垠海洋的沙灘上,他不光看到了遠處碧藍與蔚藍的海空天際線,還看到了那個女孩。
那就是觀玲。在那一刻,周宇翔在夢中發覺這個女孩似乎和自己一樣,在短暫的一生中都被悲傷和孤獨所包圍,無依無靠地就好像在海風中孤飛的海鷗。
他看到了觀玲在這個海濱小鎮一生的故事。從出生到死去的短短15年。那個夢境是如此地漫長,以至於在夢境的後半段,周宇翔已經情不自禁地伴隨著觀玲日益孱弱的身體,也一併痛苦了起來。
觀玲出生的時候便被父母拋棄了,之後母親的妹妹撫養了她。她的小姨子好像不太喜歡這個拖油瓶,一直嫌棄著觀玲的笨拙。
觀玲上了小學,上了初中。沒有人願意和這個沒有父母的孩子做朋友。周宇翔時常能看到她一個人,在無人的小道上,盯著西落的夕陽傻傻地笑,強作堅強地對自己說:“觀玲,以後一定能遇上最好最好的朋友的。”
這讓周宇翔覺得這個她更加悲哀了。
直到初三的那個夏天,觀玲的身體開始日復一日地衰弱了下去。出乎周宇翔預料的是,一直面色冷漠的小姨忽然擔心起她來。原來這個單身的女人一直是愛著她的。那些年的冷漠,都是她偽裝的。小姨抱著觀玲,四處求醫。但是卻沒有哪一個醫生能查明觀玲患病的原因。
周宇翔想要擁抱她,可是他從沒成功過。他和她的身體穿過彼此,就好像他們之間的命運其實從來都沒有過交集一樣。
觀玲在那個夏天用盡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臨死的時候,她在自己小姨的懷抱中恬然地微笑了。伴隨兩顆眼淚從她的眼中滑落,這個女孩也走完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周宇翔覺得自己哭不出來了,就那麼呆呆地在漫無邊際的蒼穹中徘徊遊蕩。
不知道在夢境中過了多久,直到周宇翔從現實中醒來,還未從夢中的悲傷中緩過來,他忽然聽到了在耳邊迴響的熟悉無比的聲音。
“這一次,我總算可以看到你了,我夢中的幽靈先生呢!”觀玲的殘像就浮現在他的眼前,半透明地就好像中空氣中隱隱若現的氤氳。
從夢境到現實的邂逅,周宇翔破涕為笑起來,他發現至少自己以後的人生再也不會孤單。就算回到現實,他和她依然不能緊緊相擁,周宇翔也滿足了。
後來,她便成為了他的眼睛與耳朵,成為了他的寄託,成為了他的庇護。而他也亦然如此。後來的後來,周宇翔逐漸長大了,被軍隊所徵召。那個夜晚,他為自己內心的愛情下了定義。他對觀玲說,“這個世界上因為你,就算全是黑白也精彩無比。我們不能十指相扣,但是靈魂永遠契合在一起。”
觀玲的殘像卻歪著腦袋,讓一頭黑髮在虛空中垂下,掠過周宇翔的面龐。
“因為我的世界只有你啊!”她捂著嘴巴,笑著說道,“我可以飄到很遠,看到許許多多的景色,但是最終,我還是會和你分享這一切的。”
所以——在新入學第一天的晨曦到來時,周宇翔決定去面對明天,那怕那些在黑暗中伺機而動的殺手還有其他的危險瘋子隨時可能會發現他,他也毫不在乎了。他知道,那個人——在火車上見到的能拆掉自己的瘋子,也許就不遠處尋覓著自己的蹤跡,他也不害怕了。
不光是光明,還有觀玲支撐著周宇翔,讓他再次堅定勇氣,挺過這次的難關。
隨後,周宇翔走出寢室,看到了熱鬧非凡的學校。新入學的第二天,校園內的喧囂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就好像是夜晚和白天的計量,其實就是兩個世界一樣。
他看到了很多漂亮的人,完全不同於戰場上髒兮兮,眼神空洞的士兵,比他年輕的男孩女孩們拖著行禮,有說有笑,在一片歡騰的的氣氛中邁著輕靈的步伐,一邊讚歎著學校的恢弘壯闊,一邊像是精靈般地不住地用一雙雙好奇而歡愉的眼神打量著這所學校。
還有那些拖著人字拖的學校老生們,懶洋洋地穿行在新入學的人群中。在看到清純可人的學妹時,他們的雙眼閃過了轉瞬即逝的亮光。同樣的眼神,也重現在一些看似老成的女學生中。
他想起了曾經的一段往事,那是在一次局部衝突的勝利之後,他所在的軍隊在城市中的狂歡。戰友們揹著槍,拿著啤酒瓶在大街小巷上慶祝勝利。街道上狼藉不堪,滿是建築物的殘片瓦礫,還有來自慶祝的人們手中的香檳與綵帶。從死裡逃生的戰友們暫時忘記了戰爭的殘忍,不顧一切地縱情享樂。
突兀間,震耳欲聾的聲音響起。像是在人聲鼎沸的海洋中掀起的一陣最為猛烈的巨浪。一開始,歡慶的人們還以為,那是狂歡的禮炮響起了。直到有士兵看到了血肉橫飛的四肢被氣浪所拋灑。灰黑色的濃煙隨著沖天的火光翩翩舞動。人們這才反應過來,這聲巨響是某顆炸彈被引爆了。
平民們尖叫著,四散而逃,狂歡戛然而止,化成了鬧劇。士兵們丟下手中的美食和啤酒,再次端起了槍支,躲在了城市廢墟的掩體旁,緊張地四處瞄準,搜尋著反政府武裝的游擊隊員的影子。
為什麼又變成了這種地獄一般的回憶!周宇翔抱住了腦袋,半蹲在地。禁不住他不斷搖晃著自己的腦袋,回憶中翻滾的盡是火光與尖叫。遙遠的夜空中,閃爍著的是巡航導彈與炮彈不斷綻放出的光與火。大地止不住地震顫,主戰坦克碾過死者的屍體,隨著鋼鐵的洪流滾滾向前。轟炸機呼嘯而過,灑下一連串的炸彈無情地猛擊大地。
“夠了啊!”他歇斯底里地在內心大聲喝止著。
歡騰的人群,依舊沒有停下各自的腳步,罔顧著周宇翔的痛苦,從他身前身後穿過。
凹凸穿行在新生的人群中,又想起了過去的“好時光”。
他又再次看到了孤獨無助的自己,四肢被截取,像是一團毫無生氣的肉塊,只能仰面朝天地躺在關愛室的病床上,望著雪白色的天花板一連幾個小時地發呆。
5年前的一場災難,便讓他的一切都毀了。那是高架上的一輛列車脫軌,車廂撞擊到下方高速通道上的一輛油管掛車。轟然的爆炸讓很多人的命運都改變了。有人在爆炸中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妻兒,而凹凸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和四肢。
後排的媽媽在最後的時刻將他一把推出車外。瞬間之後,父母便殉身在了無盡的火光之中。又是滴答的半個秒鐘,一輛SUV剎車不及,碾過了他。
然後,當他意識清醒時候,便發現自己再也沒有了四肢的感覺。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踱步,無數面龐的影像在他的電子眼中被分析,被甄別。海一樣的面部數據亦在片刻之間,被傳到數據中樞,與網絡中的公民個人數據做一一的比對。
他通過無處不在的無線網絡駭入了國家公安部門的戶籍管理中心,就好像那時多舛的命運駭改了他的未來一樣。
維持他生活的醫療護理每日都在燃燒著他父母的遺產和社會的捐款。一開始的人們是熱心而憐憫的。每日的捐款也源源不斷地到賬。直到這件事逐漸被人們所淡忘,社會的捐款也開始由波濤洶湧減弱成了涓涓細流。
那年他剛剛15歲。
已經了無生意。心想,乾脆就這樣死掉,去黃泉和父母見面好了。於是他不慌不慢地在度日如年的日子裡等待著,等待所有剩餘的財富被花光,然後自己以一種安靜的無比的方式死去。
如果不是那件事的話,或許自己現在應該和這些人一樣。
就在電子眼中,無數人的身份跳了出來,又被凹凸一一否定掉。這些人都不是他想要找的人。或許應該擴大搜查的範圍,想到這裡時,凹凸背起了雙手,於隱秘之間,無數“紙片”從他的兩隻袖子中飄了出來。那是他機械結構中的微型攝像頭,僅有紙片大小,自帶納米大小的噴射引擎,可以藉助微風在空間中擴散,併發來他所想要的影像數據。這是美麗叔最新的研究發現。當然,也只有他的身體才能承載美麗叔種種劃時代的尖端科技。
錢快要花完的時候,他陡然發現了自己身體的異變。
“這裡是FM調頻XXX頻道,歡迎收聽……”
那是來自城市中快要被淘汰的電臺的聲音,隨著凹凸的意念變幻,更多的電臺出現了。凹凸一開始有些恐懼,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聲音能夠在腦海中迴響。他的手邊並沒有任何收音設備。
再後來,發生在他身體上的怪象接二連三地出現了。闔上眼,他能在烏黑的眼簾幕布上看到交錯縱橫的光線與光點。光線的端點間,來回穿梭著飛速而過的閃光。而那些如滿天星河般的光點,又不斷地綻放出一波又一波轉瞬即逝的光芒漣漪。那一刻,他的靈魂都好像脫離了身軀的束縛,在這線條與點的海洋中翱翔馳騁。隨著他的意識飄向光之海洋的更深處,他看到了更多的,結構更為複雜的點線組合。
終嫣,他因為對於未知的恐懼,回到了自己出發的地方。這時,他望著錯開縱橫的立體網絡,這才明白過來——這其實就是自己所在醫院的無線網絡和有線網絡的架構。換言之,他不光能聽到來自遠方收音機中的聲音,更能感知到網絡中的節點與連線。
不光是看,他發現,自己竟然還能操控。像是投入到網絡海洋中的一顆石子那樣,激起漣漪,來影響那些密密麻麻的網絡節點。
病房正前方的數字電子,他發現自己可以僅憑意識來切換它的頻道。頭頂上方的空調,他可以調節它的溫度。走廊上受到中央機房控制的自動照明燈,他可以讓那些發光的燈管詭異地閃爍。乃至他所在這一層的醫院電話線路,他不光能竊聽其中的電話內容,還能惡作劇般地在雙方的通話中,加入自己聲音,讓接聽的醫生或是病人大吃一驚,以為電話串線了。
這一切,只需要凹凸動一個念頭就可以了,完全可以不借助任何外界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