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汉朝开国皇帝刘邦和吕雉的陵寝之地,位于渭水北岸。自建成之日起,朝廷强行让一些世家大族搬来此地,逐渐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市镇。
长陵人以守卫高祖陵寝而自豪,特别是皇帝声势浩大的前来祭陵时,更是长陵人的节日。有钱的趁机结交权贵,没钱的也能占点便宜,比如例行的赏赐。
不过,每当这种时候,住在长陵最西边的臧氏从不凑热闹,甚至还有些郁郁寡欢。
据消息灵通的王婆说,臧氏本名臧儿,祖上当过王的。后来不知怎的,竟没落到嫁给平民。
臧氏嫁过两任丈夫,第一任丈夫名叫王仲,槐里人,和臧氏育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儿子名叫王信,大女儿名叫王娡,小女儿名叫王儿姁。
王儿姁刚满周岁时,王仲撒手人寰。不到半年时间,臧氏改嫁给了长陵的田成,和田成又生了两个儿子,田蚡和田胜。
两年前,田成患病身亡,留下臧氏和五个孩子。最大的王信不到十八岁,最小的田胜只有六岁,一家人的生计顿时陷入困境。
田成病逝前,臧氏除了家务,几乎什么也不做,和邻居也很少来往,不管什时候都穿戴整齐,仿佛要去参加婚礼。田成去世后,臧氏买了一架织机,学起了织布。
田成生前是个手艺人,靠着祖传的造马车技艺,家境还算殷实。未料,他还没得来及将手艺教给儿子们就撒手人寰,田家坐吃山空,已是濒临破产。
如今,王信已年满二十,连个媳妇都没讨上,唯唯诺诺,老实懦弱;大女儿颇有乃母之风,心思细密,聪慧明断,深得臧氏之心;小女儿姿色更胜乃姐,心机却差了些。
田蚡和田胜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田蚡从小机灵,能言善辩,善于察言观色,小小年纪已是孩子王;田胜比较木讷,默默的跟在哥哥后面,充当跟班。
五个孩子虽不是一姓,感情却很好,这多亏了臧氏严厉的家教,绝不允许以大欺小。她一直告诉孩子,不管多么困难,一定要有志气,一定要出人头地。
这一天,一个官差模样的人趾高气扬的走进田家院中,大喊道:“臧氏,快出来,你欠沈员外的钱该还了,人家都报官了。”
沈员外是长陵的一个富商,家中有多处产业,比如布庄、作坊、客栈和当铺,顺带还做起了高利贷的生意。
半年前,臧氏曾向沈员外借了十缗钱,想让王信跟随石工老郭学手艺。老郭承诺,只要过了头三个月,之后每个月会付给王信一定的工钱。
老郭是远近闻名的石工,有一家不大不小的作坊,十里八乡的石刻、墓碑都由他制作,连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都会请他,虽然辛苦,但比靠天吃饭的强多了。
谁料,不到一个月,王信不小心将自己的左手拇指砸了个稀烂,当时疼得哭爹喊娘,躺在家里治了三个多月的伤,大拇指整个废了。
老郭一看,只说了一句:“完了,这碗饭他是吃不上了。”气得臧氏直抹眼泪。
如今,王信每天到处打短工,帮泥瓦匠递砖,帮艄公看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养家糊口都困难,更别提还高利贷了。半年陆续还了五缗,竟还欠三十多缗!
官府来人,臧氏不敢怠慢,一面赔笑脸,一面吩咐王娡赶紧烧水。
官差在堂屋坐定,瞟了臧氏一眼道:“你欠沈员外的钱啥时候还啊,都成老赖了。一个月之内不能还清欠款,这房子可要充公强制执行。”
臧氏为难道:“沈员外当初借我时,借条上写的十缗,实际到手只有八缗。利息却是按照十缗计算,半年为期,每月偿还三缗。我只不过逾期两三月,每天竟罚三百文,太不公平了些。”
官差蛮横道:“官府只认借条!现在,沈员外大发慈悲,今后一个月内,逾期费不再计算,但必须还够三十缗,这是都尉府的判决。拒不执行者,家产充公,欠债者拘押!”
臧氏气得直跺脚:“朝廷规定,民间借贷,一年利息不得超过一倍。我实借八缗,半年竟要还十八缗,天子脚下,如此黑暗,我要上京告状。”
官差哈哈大笑:“随你告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走遍天下都拗不开这个理!”
这时,王娡已经将水烧好,送到官差面前,轻声说道:“官爷,先喝口水吧。”
官差看到王娡,不觉眼前一亮,好一个大姑娘!随口问道:“姑娘,今年多大了?”臧氏不由得紧张起来,王娡却大方说道:“刚满十五。”
十五?官差转向臧氏,不怀好意的一笑:“其实啊,你想要还钱并不难,守着这么大一姑娘,还愁还不起那三十缗?”臧氏倏地站起,颤抖道:“你,欺人太甚!”
官差忙不迭的道:“别介,你误会了。咱大汉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岂容胡来!我的意思是,你该给女儿寻个婆家了,聘礼少说也有五十缗。”
臧氏还是气鼓鼓的道:“不行,我要为她好好挑个人家,怎能如此草率!”
官差正色道:“臧氏,我可告诉你,汉律规定,女子年满十五,必须出嫁,不然罚款五缗!你就看着办吧。我再说一遍,一个月内凑不够三十缗,你们等着搬家吧。”
说完,官差转身离开,留下眼含泪水的臧氏和一脸茫然的王娡。
这套三进的房子,是田成和父亲亲手盖的,不过才二十年光景,人人都说是一套好房子,至少能值五十缗。现在,沈员外告上官府,一旦房子被变卖,以后一家六口住哪里?
汉律确实规定,女子年满十五未出嫁,父母将罚款五缗。这项政策虽然很少执行,但官府若真的执行起来,臧氏也是无话可说。到时候,旧债未偿,再添新债,这座老房子将彻底断送于她之手。
对女儿王娡,臧氏是疼爱有加,很少让她做家务活儿,而是亲自教她读书。王娡也非常聪明,从小知书达理,和一般女子不可同日而语,她怎忍心将宝贝女儿胡乱嫁了?
想起自己的祖父和父亲,想起臧氏曾经的荣耀,她不禁悲从中来。难道,我臧氏永无出头之日,要彻底沦于草莽吗?深夜之中,她忍不住轻轻抽泣,泪水逐渐湿了枕头。
“娘,你怎么哭了?”王娡听到母亲的哭声,轻声问道。
“没事,我想起了你父亲。”她收拾起泪水,也许真的该认命了,明天去找找王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