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想到耶,有朝一日我竟然能过一次古代的节日!”仍旧是一身男装打扮的玉羊在街边小吃摊上买了包新出炉的炒鸡头菱,用小荷叶包裹着当做零食,一边嚼着一边兴奋地四下张望。休留则跟在身后防止她被人群冲散,闻言不禁凝眉反问:“你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叫‘古代的节日’?”
“呃……我是说,这京城的秋社节俗保持得非常好,很有自古以来的传统风味!”玉羊噎了半秒钟,终于急中生智把话圆了回来。休留听罢虽然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一时却也反应不过来:“……是吗?我除了长留城和京城以外,还没见过昆吾国其他地方的秋社活动,跟这里不一样么?”
“哈哈哈哈哈,十里八乡风俗不同,那自然是很有些不一样的……”玉羊咧着嘴干笑两声,连忙把话题岔了过去,“话说休留,你是哪里人?你们那里的秋社习俗是怎么样的?”
“我嘛?”休留闻言,面上隐约露出些许郁色,“我们那里没有这样的节日,事实上,我不是昆吾人……你知道鸟夷族吗?”
眼见着玉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休留只能苦笑一声,继续解释道:“那是东夷部落的其中一支,是居住在海岛上的民族,因为以鸟为图腾,故唤作鸟夷……我已经记不起来家乡的节日是什么样子的了,事实上,在遇到师父以前……我是被贩卖到昆吾国内的奴隶,所以除了跟随在师父身边的这几年,所见识到的西境和京城节俗以外,我并不清楚昆吾国其他地方究竟是怎么过节的。”
“啊?啊……那个,对不起……”眼看着自己的问题似乎揭开了休留不愿触及的记忆,玉羊连忙低头道歉。面对玉羊困窘的表情,休留反而耸了耸肩,表示并不介意:“没事,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话说我跟师父相遇,其实也是在这京城之中,你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呃……如果你愿意说的话……”玉羊倒是对休留打开的话题颇有兴趣,但顾及到休留之前的身世与遭遇,还是犹豫了一下才如是回答。休留微笑着从她手中抓过两枚鸡头菱,丢入口中道:
“那时候,我是被摆在京城街边卖艺演武的奴隶……鸟夷族人天生身体轻灵又有力,能在悬崖峭壁之间徒手采摘燕窝,故而被昆吾人视为武学奇才,经常会有奴隶贩子乘船前往海岛,绑架并带回鸟夷族的孩子,出售给昆吾国内的商贾贵胄当做打手或门客……那些人会在热闹的街市口摆上个小擂台,逼迫我们跟年长的孩子或成年人对打,以此来招揽买家……那一年,大约也是在秋社日前后,我就在这座城里的某个小擂台上,遇到了师父……”
休留望着面前灯火璀璨的外城街道,思绪却仿佛飞回到了六年前,那个天色灰蒙、毫无期望的黄昏街角——临时搭起的小擂台上,他被那个足足比他高出两个头的黑胖男孩三番五次重拳撂倒,眉骨绽开,鲜血已经模糊了视线……然而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站起来,用自己的身体去反抗对手的殴打与嘲笑,去证明奴隶贩子口中鸟夷族“天生的”勇猛无惧……否则等待他的下场,便只有被活活饿死。
“住手。”就在他第六次被击倒在台上,对手正打算抬起脚踩断他的肋骨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出声制止。透过染血的视野,他看见那是一个苍白到几乎发亮的人影,宛若记忆中碧海上空掠过的美丽鸿鸟……那个白色的人影从贩子手中买下了他,结束了他童年时代挥之不去的噩梦。
回到驿馆,那个全身雪白的少年叫人给他洗了澡,又在他面前摆上了丰盛的饭菜。饿坏了的鸟夷男孩当即顾不上许多,两手左右开弓吃得狼吞虎咽。望着眼前饥不择食的男孩,少年冷笑着问了一句话:
“喂,你怕死吗?”
男孩仿佛遭电击般全身一抖,随即丢下手中的食物,动作熟练地退到一旁跪下叩头。出乎他的意料,少年把他扶了起来,把碗重新塞到他手里,依旧用冷漠而优雅的语气自言自语道:
“这是个很不讲道理的世界,如果没有力量,就没有任何可以讲理的余地。没有人会在意你说什么,也没有人会在乎你的性命……所以今后,你要变强起来,强到可以迫使那些不讲道理的人就范,强到可以让他们不得不听你说话,强到说出你的名字就足以让他们有所顾忌……只有到那个时候,你才有资格谈论自己的生死,否则就只是蝼蚁,没有人会顾及蝼蚁的死活。”
“……西境有种奇特的鸟,每当西戎即将来犯之际,这种鸟就会向南来到长留城内飞鸣报信。大多数人把这种鸟看作是不祥之物,我却觉得它此举颇有仁义灵性……这种鸟叫作鸺鹠,与你鸟夷人的身份倒是甚为相配……若你愿意拜我为师的话,以后就叫你休留。我在家中也被视为不祥之物,不若就这样,将不祥贯彻到底吧。”
彼时的男孩并不能全然听懂青年的话中含义,但他却在此刻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目的。男孩用手擦干净自己的脸,再一次向面前苍白的少年叩首道:“休留谨遵师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听罢休留讲完自己的过去,玉羊不禁有些为之扼腕,“难怪平日里,你对他总是那么言听计从……”
“师父不仅救了我,也教会了我习武和人生的意义。”休留的双眼透过重重屋檐和灯火,望向天际外皎洁的一轮明月,“事实上,师父从来没有因为救过我而要求我言听计从,是我自己情愿变成他的影子,去代他完成一切他不方便亲自做的事情……这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的归宿,所以对于之前的人生,我并没有什么遗憾或者不满,只要现在和将来,也一直能够跟随着师父,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吗……”玉羊望着少年人略有些老成持重的侧脸,忽然感到有些羡慕,“真好,你已经找到了想要归属的地方和想要做的事,不像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还什么都……”
“尼们赔我小青!”玉羊没说完的话被一声凄厉的大吼打断,两人听出那是罗先的声音,慌忙回头,却看见罗先不知何时已经落在身后十余步距离之外,正被三五个身穿青布袍的人围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住手!”休留发一声喊,身体已经比声音先动了起来,只见他一个腾身越过街边的商铺屋檐,直接跃入圈中,张开胳膊把罗先与围住他的青衣人隔开,“都别动手!怎么回事?”
“他们、他们杀了小青!”罗先捧着手中已经惨遭断首的青蛇,眼泪止不住地奔涌而出,“它们饿了,窝就在店里给它们买吃的……然后被他们看到,索想要看看窝的蛇,窝就把最听话的小青放了出来,结果……结果他们就……”
“是他的蛇先要咬人!”青衣人中有个尖嘴猴腮,满面雀斑的少年跳了出来,指着罗先怀中的青蛇叫嚣道,“而且闹市街头身负毒蛇,不是歪门邪道就是图谋不轨,我们只是为民除害而已,哪有还要我们赔蛇命的道理?”
罗先闻言双眼霎时泛红,他咬着牙转过身面向青衣众人,双手的衣袖微微拱起……此时玉羊也已经赶到,他拨开人群冲到罗先面前,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推至距离对方五六步以外,迭声安抚:“冷静,冷静!他们明显是来找事的,现在动手就坏了,我们回去找你师兄,他们会有办法的,冷静下来!”
听到玉羊的提醒,罗先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待感到罗先的呼吸已经恢复平静,玉羊这才放开他的脖子,转头对青衣人怒吼道:“罗先的蛇从不乱咬人,你们找碴就找碴,敢做不敢当算什么英雄好汉!”
“这位小兄弟,这话就是你说的不对了。”青衣人中走出一个略微年长些的高个子,阻止了还要上前抢白的雀斑少年,冷笑着对玉羊道,“蛇是我们杀的,这事我们自然认下,哪有什么敢做不敢当之说?只不过我们认为民除害,而不是伤人财货——如此热闹的节庆街头,有人身负毒蛇穿梭其间,我们自然有防它伤人的义务和权力,各位乡亲父老,大家说是也不是?”
高个青年的话引来众多不明真相看客的纷纷附和,有些好事之人甚至指责起负蛇出行的罗先是外来蛮夷,不通世俗。眼下被围在圈中的罗先、玉羊和休留反倒是陷入了理屈词穷的境地。休留用身体阻隔着来人继续逼近罗先,咬牙道:“清玄门?”
“不错。”高个青年微微颔首,以周围看客听不到的声音对休留耳语道,“我们就是为扫拂那‘白子’的面子而来,你却要如何?”
此话一出,就连休留的呼吸也开始粗重起来。眼看着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及时出现在街道另一头:“怎么了怎么了?哪来这么多人把路都堵上了,是嫌秋社期间的外城还不够热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