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沈时寒再未过来,那本他先前拿在手中阅览的奏章也依然摊开搁在原处。
烛光盈盈,正映在密密麻麻的端庄小楷上。
是鸿胪寺卿递上来的折子,说的正是圣体遇刺一案。
景国太子舍身护大梁天子,这事已由使臣修书传回了景国。现在,景国来信质问,此事何时能给他们个交代?
鸿胪寺卿自觉关系重大,事系两国邦交,不敢耽搁,于是连夜递了折子上来。
至于这折子是呈给了尚在病中的陛下还是一手遮天的丞相大人,那就随缘了。
楚宁平平静静地看完奏章,最后目光定在“两国邦交”四字之上。
底下跪着的小内侍正在回话,“陛下,太医院来报,景国太子殿下萧衍刚刚醒了。”
话音刚落,大雨纷沓而至,打得窗外竹林稀簌作响。
天子许久未应声,内侍战战兢兢,亦不敢抬头窥视天颜,只将弯着的背脊又压下去了几分。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内侍僵着的背脊终于松懈下来,躬身退下。
天光愈发晦暗,于大开着的窗前撒下一大片阴影。
楚宁借着烛光,从笔架上取了一支毛笔,砚台中是绿绮刚刚磨好的浓墨。
轻轻一蘸,笔尖落于宣纸之上。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写的是大气磅礴的“楚宁”二字。
此刻,如有识得陛下字迹的人在旁一瞧,便能看出,这便是陛下字迹,与奏章上所书别无二致。
写罢,楚宁搁下毛笔,看着那两个字失了神。
她自然是不会书法的,也写不出这样漂亮的一手好字。
她昏睡的那几日,原身将所有记忆都强行灌入她脑海之中。
是以她现下看得懂艰涩难懂的古文,也写的出与原身一致的字迹。
或者说,她就是楚宁,那个以女子之身在大梁浮浮沉沉十数年的楚宁。
她承载了她的记忆,脑海中有与她一致的人生。
原身已经消散,走之前对她道:“楚宁,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本来就是一体啊!”
楚宁闻言惊诧抬头,漫天虚无中悠悠现出一道景象。
朦胧间有一个女孩背着双肩背包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行走,四周高楼耸立,车流不息,是楚宁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场景。
“楚宁。”
原身突然出声。
女孩闻声回头,明眸皓齿,笑得眉眼弯弯。
那张脸,赫然与原身无异。
楚宁蓦然瞪大双眼,刚想问些什么,却被原身一把推出梦境。
她说,“楚宁,你从来不是在为朕报仇,你是在过你自己的一生。”
我自己的一生……
楚宁睁开眼,看见的却是沈时寒坐于窗前认真批阅奏章的场景。
风雨初歇,天色阴沉得紧,他就那般坐在那里,沉沉目光中蓄着化不开的浓雾,于这混沌世间踽踽前行。
她在心里问自己,“楚宁,你为何恨他?”
是恨他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还是恨他洞悉世事之明达?
亦或是,他为大梁,为百姓,苦心孤诣这一生?
楚宁想起来了,在《佞臣》一书最后,作者以寥寥数笔概括了他的一生。
沈时寒,永安三十二年薨。
百姓大恸,罢市巷哭,数日不绝。
虽乞丐与小儿皆焚烧纸钱于大内之前,以致天日无光。
“楚宁。”
她在心底唤自己,“我不想过你那样的一生。”
那样自私狭隘,而又凄楚可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