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进面露赧色,“世侄,我最多能算算我家里一年支使多少银子买盐,那么大场面的账我算不来。”
李文忠则不住地点头,“世侄,这个帐也好算。这几十年,开中法在两广其实不大弄得下去。按照此法,商人每输送五石粮食到边远府县,才能换来一张盐引,然后回到濒海盐场,在那守候着,等到支了盐,再贩卖到朝廷指定的区域。广西距离沿海太远,那些商人首先要用大海船把粮食或者盐运到珠江口,然后换成小船,溯江而上,转运至内陆府县。商人本就嫌弃这种买卖利少,偏偏两广连年闹贼乱,愈发不愿做这个勾当。官府不得已做出让步,对其夹带私盐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听说官盐与私盐的比例大概在一比三。那么,每年私盐的纯利……”
杨思进这回听得真切,嘶!忍不住又倒抽一口凉气。
许志卿喃喃道,“二位叔,这还是正常年月啊,如果朝廷的禁盐令下来,盐价再暴涨十倍,其利润之丰厚,足以让人发疯!”
不算账,不知道眼前摆着如此巨大的一块肥肉,杨、李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三人一时陷入沉默。
半晌,李文忠道,“世侄,你打算怎么做?”
许志卿内心一直在摇摆,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还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现在自己还是一个弱鸡,一个小小的总旗,没有任何依仗,这盘大棋怕是只能慢慢下。
“杨叔,李叔,这样吧,我把今天讲的三件事重新做一个分工。监视富户、侦查贼踪这两件事就交给杨叔你来负责。监视一事,我还是那个要求,每天十二个时辰不能间断。侦查这事,如果找到贼人踪迹,想方设法派几个人打入其内部,这些棋子将来必有大用。人手方面,尽量多找些机灵的泼皮,你尽管夸海口去,告诉他们这份差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干得好的,捞上一个公职官身也说不定。杨叔,你即刻去布置吧。对了,外面马车上一百两银子你全部带走。”
杨思进赶紧起身,朝许志卿拱拱手,疾步离去。
许志卿突然想到占人家宅子的事情,明明提醒自己跟人家说一声谢的,偏偏就是忘了,顿时一阵懊恼。转头看着李文忠,“李叔,食盐这块的事情,我就交给你负责。我琢磨着,从珠江口过来的盐船总要经过黔江,武宣四十多里的江段要多派人手,明暗两条线都要有。明面上,你把所里剩下的人全部带走,设置检查站,逢船必查,明火执仗地去查,名头你随便想。呃,晚上和婶婶那啥啥的,从明天开始就暂时不回来了,跟底下人也说清楚,这段时间全要泡在黔江边。”
李文忠咧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静待下文。
“暗面上,还是多找些伶俐机警的混混或者能干的自己人,预定好信息传送的法子,想方设法打入各个盐帮。总之呢,眼下就是摸清情况,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及时差人回报。呃,回头我再凑一百两银子给你……”
李文忠回应道,“世侄,你家里被贼寇洗劫的情况我们都是知道的,这银子算你欠我的,等所里有了钱你再给我也不迟。”
许志卿讪讪一笑,“这样也好,也好。如此,就拜托李叔了。”说罢,拱了拱手。
李文忠回施一礼,疾步离去。
许志卿把身子朝椅背上重重一靠,颇觉疲惫,伤口处亦是隐隐作痛。他闭上眼睛,把几件事情又在脑中回想一遍,以确定有没有重大遗漏或者疏忽。
他心里明白,无论自己怎么谋划,贼和盐两件事在操作上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信得过的人乘隙打入对手内部。这实在没有办法,手上无人可用啊,惟愿那些狼兵或者死难同袍的子弟当中,有人能进入自己的法眼。
他是真心希望有一批人能和自己一道,怀抱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隐忍坚持,负重前行,在贼寇当中潜伏下去,在盐帮、漕帮、马帮等等黑恶或者灰色势力中卧底下去,在文官集团中扎根下去,在军卫体系中楔入进去……
等到时机成熟,这些卧底枝繁叶茂的时候,会有多少不该死的人不会死,多少不该存在的恶行被破除,多少个阴霾浊世被晾晒成朗朗乾坤。
许志卿睁开眼睛,眼神清澈明净。斜阳西归,官廨中的光线黯淡了许多。
信步走到院中,总旗所里已经人去楼空。腹中一阵轰鸣,中午光顾着喝酒,并没吃多少东西,这个时候只觉饥肠辘辘。和门房打了个招呼,出了大门。
马车还等在外面,这是县衙常年的包车,车夫也不敢再接其他私活,见他出来,赶忙去拿马凳。许志卿摆摆手让他自去,反正家离这也不过两里路。
负着手,迈着官步,优哉游哉往家的方向踱去。
街道两侧的酒楼食肆正在上客,看来,虽然这个鬼地方连年遭贼,有钱人还是不少啊。抬眼看见一个卖桂林米线的小店,便折了进去。
店里不大,三四张小条桌,一个客人也没有。许志卿刚要叫唤,一个中年汉子小跑着过来。
“客官是想来点米线?只是,请客官见谅,怕是这几个月我们的米线都清淡得很,因为没有盐。您要是觉得还行,那就来一碗,若是不习惯,那敝店只能说声抱歉了。”说完,不停地拱手。
许志卿眉头一皱,摇摇头,咸为百味首,没有盐他实在吃不进去,只能悻悻离去。
往前再走几百步,林记酒馆的幌子迎风展动,底楼居然已经满座,吆五喝六饮酒行拳之声能把死人吵醒,二楼包厢雅座亦是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一路走来,因为食盐的缘故,沿途酒楼食肆大多半歇业,而作为武宣最大的酒楼,林记似乎丝毫没有被食盐卡住脖子。
许志卿大为好奇,抬腿就进,见了掌柜直接问道,“掌柜的,你这菜里放盐吗?”
掌柜龇牙一笑,“怎么可能不放盐,没味道那怎么吃啊。”
“人家好多食铺都没盐了,你这个酒馆没受影响啊。”
“不是吹,就是整个武宣断盐,我林记也不会断,客官实在对不住,今天已经客满,明儿请赶早。”
许志卿要了几个熟菜,趁着小二切剁打包的工夫,压低声音道,“掌柜的,你有余盐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