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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4.毛妞

我却实在没想到,当年白家那个不起眼的茶山小丫头,居然出落的这么美丽

那个晚上的第二天。早上。

我醒来。迷晕中,看见灵灵穿好衣服,站在床头,俯身吻了我。

她甜甜地笑着,目光审视着我,神情有点诡异。她说:“还没认出我吧?记得八年前集云山白家畈茶山那个叫做毛妞的女孩吗?那就是我啊!毛妞——白灵灵!”

白家畈?毛妞?

我愣了半天。

她说:“茶农白老大,俩口都是茶农,女的——我妈妈——得了怪病,花了不少钱,一直没治好,家里陷入赤贫。您来扶贫,给我们送来几万块钱医疗费。白家有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想起来了吗?”

“你是小毛妞?!”我吓了一跳,神志立马清醒了。

“怎么是你啊?!你咋不早说?你看,我都做了啥了?这咋对得起你爸妈啊?!”我羞愧交加,不住地埋怨她。

她说:“我自己愿意啊!再说,早就该报答你的恩情了。也算了了我父母的心愿。”

我说:“可你是个孩子啊,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做孩子……这么多年没联系,想不到你变化这么大……长成大人了。”

灵灵轻声说:“你多睡一会吧,我约了人,必须去见面。工作室今天不开门,我让工作人员都进茶山去了,他们要下午5点才会回来。您放心休息吧。我中午会尽快回来。您如果等不及,关好门直接走就是。”

我点点头。她说:“餐桌上留有吃的。您要不喜欢,就出去喝点牛肉汤,解解酒。哦,对了,你要找的东西,会不会就在本地,比如古玩城、博物馆之类的地方。我有朋友在玩古董,他们听说过你要找的宝贝。老信阳城的人,都听说过你家的故事,听说过你。”

灵灵飘然而去。我想起身留住她,问问她说的事,身子却软软地,怎么也动不了。心里要说的话,轻轻吐出口,却像折断翅膀的小鸟,纷纷跌落在尘土中。我无望地看着灵灵在视线中消失,听见咔哒一声关门声,世界被关在门外。

八年,八年。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可岁月同时也是雕龙琢玉的魔法师。我亲眼见证过景德镇磁窑把泥胚变成锦绣灿烂瓷器的鬼斧神工,我却实在没想到,当年白家那个不起眼的茶山小丫头,成人后居然出落的这么美丽。

我想起了八年前回茶山回访的片段——

那天早晨,我披衣起床,边洗漱,边眺望窗外的茶山。集云山主峰像一芽粗壮的毛尖,在清晨雾霭中挺立。稍近些的山坡上,满眼翠绿,一群穿着各色衣服的采茶女,点缀在高低错落的茶垄中,像争春早放的一丛丛山花。

“叔叔,嚼嚼新茶吧,比牙膏还清爽!”白家小姑娘毛妞手心里捏着一小撮信阳毛尖,递给我,说:“刷了牙,嚼嚼这些毛尖,舌头是甜的,口味特好。”

“有茶山早晨空气的味道好吗?”我笑着问她,鼻子猛吸了两次空气,空气润润的,甜甜的,有我无法形容的香气。

毛妞把手摊开,我把嘴凑上去,一口噙住那叶粒毛烘烘的芽头,含在嘴里,用口水润湿,咀嚼起来。果然是好口味,才嚼两口,毛尖特有的清新馥郁就洇开了,只觉满口春天的气息,唇齿生香。刚刚还粘滞在口腔里的酒味,一丝不留;肠胃里自己都觉得难受的隔宿陈腐,荡然无存。再嚼几口,一丝丝甜味就从嘴里的各个角落钻出来,回味绵长、清爽。

“吐掉啊,吐掉,漱漱口。”毛妞盯着我,连连催促。

当地普通农家女孩儿,都有一个不太文雅的名字,或者根据在家里的排行,随便叫做大毛、二毛、三毛、小七、小九,或者根据流行电影里的主角,比葫芦画瓢,叫做秋菊、海霞什么的。普通人家里的男孩儿,据说名字越贱越好养,所以不少男孩小名就叫狗么、长毛、东么,更有甚者,干脆叫着狗蛋、狗剩、猪圈儿,真是好记。家长想不出啥好名字,或者懒得费心,干脆就给孩子喊作毛妞、小宝。毛妞这个名字,是最偷懒的叫法。因为当地农家,每个家长称呼自己家、别人家的女孩儿,一律都可以喊作毛妞。

白家这个小毛妞,还在上中学吧。正是新茶头采季节,第一道采摘的新茶芽头,最为金贵。家里新芽采摘缺乏人手,她早上早早起床,提了篮子,和家里雇佣的几个采茶工一起上山采茶。吃了早饭,再一路飞奔上学。她家有两架茶山,采茶工一年比一年难找。心灵手巧的她,是个绝好的劳力。

我吐掉嚼成渣的茶叶,漱了口,口里仍觉甘甜。

下了楼梯,眺望茶山,心旷神怡。我惬意地伸伸腿,扭扭腰,作势打了一趟太极拳。觉得茶乡的早晨,满田园都是诗情画意。

毛妞的父亲白老大,猫进离家最近的茶垄里,也在采茶。他昨夜炒茶,估计熬到今晨两三点。炒好茶,他还要骑车摸黑到山下的茶叶早市,想法把茶叶卖掉。卖了茶返回家里,基本是凌晨四五点钟。正常情况下,早上到上午十一点前,他应该躺在床上酣睡,补觉养神,中午起床吃饭,开始炒制加工当天新采摘的茶叶青刁。妻子的去世,让他无法再按正常的点作息。为了及时把当天的茶叶新芽采摘出来,他只好连轴转。凌晨回家后身子在床上贴了一个多小时,就挣扎着醒来,提了了篮子,上山采茶。

我远远地打量着他。站在漫无边际的茶海中,这个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的中年男子,像一株矮壮的马尾松——实在是像,佝偻着的腰,是树干;头顶的竹叶斗笠,像蓬松的树冠——不过,人们印象中的茶园,主角都应该是女性,这颗粗壮的马尾松,在星星点点的女人当中,有点不够和谐。

我很同情这个再普通不过的茶农。茶农的光景,跟他们伺候的茶叶一样。更多的时候,仰仗老天爷。风调雨顺、气候正常的时候,茶叶正常萌芽、分蘖,茶叶质量有保证,茶农就能正常收成。炒茶手艺高的茶农,多雇请一点采茶工,自己多几分辛苦,这一季收入肯定高,一家人一年的吃喝用动毫无问题,还可以结余不少;手艺差一点的,也完全可以挣足一家人全年的开支费用。

差点的年份呢?那就不好说了。夏秋之交的病虫,如果爆发,那是摧枯拉朽,不,催命夺魂,摧残一切。平常人基本不在意的小浮尘子,学名小绿叶蝉,像没长大的蝉,也确实是蝉,就是太小了,毫不起眼,借着茶叶的黄绿色做底色,潜伏在茶叶叶片、杂草灌木中,不过就是大一号的浮尘。但一旦天旱,虫卵铆足劲发育,虫卵变为若虫,若虫迅速长大为成虫。从若虫起,这些小家伙们就群集在茶叶叶片背阴的一面,既躲避太阳暴晒,更躲避茶农们的眼睛,伸出嘴上的尖刺,从叶底刺入茶叶叶片,贪婪地吸食茶叶汁液。

这种虫害一旦大面积发生,茶园、茶山上的被害叶片先出现白色色斑,很快扩散蔓延,三天前还青翠碧郁的茶叶叶片,很快出现白色斑点,然后整枚叶片苍白,宣布死亡。茶农们如没及时发现,或者发现后没能及时联系农科所和信阳农林学院茶叶系的专家立即救治,满山茶叶,再无边无际,最终都会变成无边无际的死亡颜色。再牛逼的茶农,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能嚎啕大哭,坐等明春荒年,然后杀虫灭害,期待第三年茶树转绿复活。

入冬至惊蛰期间的干旱,也很要命。茶叶不吸水,但也绝不能缺水。惊蛰之前,如果连续二十多天不下雨,茶树吸水不足,就赶不上季节的趟,无法及时萌芽分蘖,更不说拔节生长。不用说,这一季茶叶行情再好,受害茶农只能干瞪眼、瞎生气。

最后就是初春时节,节令和短期区域小气候的关系。如果气候与地域节令严重不吻合、不投缘,那去㞗的去,大概率会发生倒春寒。刚刚睡醒的茶树枝叶会一下子暴露在极端严寒下煎熬,接受大自然的蹂躏,乖乖屈服于风雪的淫威,不得不推迟自己发芽吐芳的节奏。如果风调雨顺,一切都会从容美好。但是,产量高和价格低的矛盾,会立即激化、锐化。在终端消费者、大型茶叶销售商、茶贩子和茶农组成的产业链中,处于最底层的茶农,能得到的受益,基本都是最少的。

白老大炒茶手艺高,俩口人勤快,日子本来过的红红火火。去年夏初,新茶采罢,外来采茶工都陆陆续续走了。灵灵的妈妈心疼茶山上新萌的嫩芽,自己上山采摘。晚上回家,开始发烧,三天后,昏迷不醒。在医院救治了半年,一直找不到病根。家里刚刚盖了新房,才迈向小康,妈妈这场病,家里花掉了全部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务。

那天我从北京回信阳,被几个朋友邀约,到集云山买茶、吃农家饭。满脸沮丧的白老大,开着三轮车回来,停车恳求餐馆老板帮忙。所谓老板,其实就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老板跑过来,一看,三轮车上躺着灵灵妈妈。

老板惊讶地问:“你们不是在市里医院治病吗?这咋回来了?是治好了吗?”

白老大说:“没钱了,医院让我们回来。”

我为了躲酒,借口上厕所,从房间逃出来,目睹了这一幕。白老大的愁容,有说不出的力量,让我十分同情。我走上前,说:“再没钱,也不能放弃治疗啊!缺多少钱呢?”

餐馆老板介绍说:“白老大是个重情义的人,很疼老婆。他老婆这病,很奇怪,用的很多药,都要自费。这次老婆生病,花光了积蓄,找亲朋好友也借了不少钱。”

白老大说:“一个月得三万多,医院说还没搞清病因,不能保证治疗结果。再住院,又得五六万准备。”

三轮车上,昏睡的病人,身上盖着薄被子。脸色发黄憔悴,五官却还精致。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女孩飞奔过来,趴在车边,哭着喊:“妈妈,妈妈!”

餐馆老板说:“竹老师,这是老大的女儿毛妞。”

毛妞哭声不大,却剜心扎肺。

我掏出身上的一万块钱,说:“老大,这是我刚刚打牌赢的,算是不义之财,用给病人,就是善财了。你拿着,赶紧回医院吧。明天上午,我去医院找你,再给你送四万。千万别放弃希望!”

白老大满脸感激,却不敢接钱。似乎怕我有什么阴谋或陷阱。也是,他见的外来陌生人,不是讨价还价的茶贩子,就是高人一等的观光客。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间,一分钱都会较真。我连他是谁都才刚刚知道,凭啥无缘无故一下子这么慷慨?

茶馆老板说:“老大,拿着吧!竹老师是北京大专家,他老家就是咱邻村睡仙桥的。竹老师是大善人,大知识分子,人好着呢,你只管拿着吧。实在过意不去,你就算他预付的茶叶订金。以后,你每年做的好茶,给竹老师送几斤。”

我说:“好,就算明年茶叶订金吧。”

白老大感激涕零。收了钱,拉着毛妞,说:“毛妞,谢谢叔叔。”

小女孩停了哭泣,眼里噙着泪,看着我,怯怯地说:“谢谢叔叔,谢谢你救我妈妈,救我全家。”

我掏出纸巾,弯下腰,给她擦了泪。说:“没啥啊,你在上学吧?那就好好上学,将来找个好工作,养你爸爸妈妈。”

我记住了这个孩子眼中的感激和羞涩。第二天,我去医院,给白老大送去四万块钱。白老大要打欠条,我说:“不用!等你们治好了,我会找时间去看你们。”

灵灵妈妈在医院又治疗了三个月,花完了我捐助的五万块钱,医院还是没能找出准确的病因。灵灵妈妈撒手西归。白老大把遗体拉回家。邻居餐馆老板给我送来五十斤新茶,说是田老大亲手炒制的,绝对顶级信阳毛尖,要用茶还帐。

我说:“还账也要不了这么多茶叶啊!毛尖茶贵,顶级新茶,至少两千块一斤,五十斤茶叶,至少价值十万。那我就再补给老大五万块吧!”

餐馆老板说:“竹老师,您太好了,老大遇到您,可真是遇到贵人!”

我问白家情况。餐馆老板说:“他老婆那病,现在查出了原因,有了名字,太拗口,我们都记不住,就叫蜱虫病。茶山有一种特殊的害虫,叫蜱虫,灌木丛里有,狗身上也有,我们叫狗豆子,也叫草扒子,是无形体病菌的传播者。这家伙咬了人,头就往人肉里钻,把无形体病传染给人,伤害人的血液和心、肝、肾脏,严重了,就会死人。”

他告诉我,多日劳累和伤心,白老大肝、脾都出现了问题,情况不妙。

昨天晚上,时隔两年,我再度回集云山,探访白老大家。隔壁餐馆老板热情邀请我和白老大喝酒。茶山的空气让我身心放松,不自觉就喝多了。

老大没怎么喝,说:“我家就一个字,干净,您如果不嫌弃,就凑合住一宿吧。”

他扶着我,回到他家。一个身材瘦高的小女孩跑过来帮忙,喊:“竹叔叔好。”

“是毛妞吗?!长高了哈!”我醉眼朦胧,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毛妞喊我早餐。她说:“都是我做的,你看好吃不?”

我看看桌上,一盘鸡扒豆腐,白生生的豆腐,被筷子扒拉碎,拌上葱花、碎蒜。一盘野韭菜炒鸡蛋。毛妞说:“隔壁老板说您最爱吃野生韭菜,我一早就去采了一点,您尝尝好吃不。”再就是一盘素炒臭豆腐卷,一盘青椒炒小猫鱼。主食,是一盆稀粥和一盘煎油馍。

白老大采茶回来,督促毛妞的弟弟毛孩洗了脸,也来餐桌边坐下。毛妞早帮我盛好了一碗稀粥。我喝了一口,稀粥贴着肠胃滑下去,温度正好,像熨斗一样,烫的肠胃舒舒服服,服服帖帖。再叨了几样菜,觉得每样菜都味道鲜美,十分可口。

我问:“毛妞,这菜都是你炒的?”

毛妞说:“是的。我说,你才几岁,厨艺这么好,将来一定可以做信阳菜最好的厨师。”

毛妞说:“我才不做厨师,我只会给亲人做菜,我要做最好的茶艺师。”

我说:“那就要好好学习哈!”

她说:“嗯。”

那天走后,我再没去集云村。餐馆老板中间给我传来消息,说白老大查出肝癌晚期,去世了。毛妞和弟弟毛孩被奶奶带到信阳市郊去了,联系不上。那以后,我渐渐淡忘了那山那村那人。

没想到,八年一梦,当年的小毛妞,变成白天鹅,一飞冲天。而我,无意之间,无耻地收割了一个小女孩代表一家人的感激。只是,这一次收割,让我当年坦荡无邪的善意,陡然变质异化,变性走样。我心里很是沮丧。

睡足了,我起身,发现床单上点点血迹。我愣了,灵灵是第一次?她居然还是处女?操,竹喧啊竹喧,罪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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