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外的風沙悄然落下,這一刻天地旱雷不響,狂風不鳴,長劍不吟,萬物皆休。
嬴政抬起頭,眼眸之中逐漸恢復那桀驁不馴,睥睨天下的姿態。
他的身軀再次挺拔,身形再無佝僂之態,宛若一個天下霸主正在審視自己的臣民。
嬴政沉默良久,神色複雜的看了一眼寧安,他挺起了脊樑,坐正了身子,甩了甩袖子,大手一揮。
“爾,免禮!”
“謝陛下!”
寧安微微彎腰謝禮,一個揮手,一個彎腰,跨越了兩千餘年的碰撞在此刻交合,奇妙至極。
“朕要知道,是誰滅了朕的秦國。那人,當得起秦之傳承否!”
“秦暴虐而亡,可,但,秦統一天下的理念不該亡!”
嬴政以傲視群雄的姿態望著寧安,緩緩將此話講出。
縱然秦亡,亦是要亡於梟雄之手,當得起秦之傳承。
他那胸腔之中的傲氣,可令天下英雄盡折服於他一襲黑袍之下。
若他不死,宵小可敢作亂?
後世都言,劉邦,項羽天縱之才,縱有秦始皇,依舊難擋二人。殊不知,論將才,秦國當世蒙恬可為上將良才,仁義公子扶蘇可有人出其右也?法家李斯亦是為天下奇才。
秦皇不死,秦朝不滅。
秦之理想不該亡,他嬴政之理念必將萬世傳承!
不知為何,當嬴政語氣堅定的講出這句話的時候,寧安的腦海裡浮現出了一個弱小的身影,他孤獨而渺小,悲慘而淒涼。
他臨死前能為那輝煌無比的大秦留下的只有這麼一句話了,也正是這句話,是最有價值的東西了。
“滅秦者,非一家之姓也。繼承秦者,乃泗水亭亭長劉邦。”
當寧安這話說出,嬴政頓時面露驚怒,漆黑的瞳孔閃爍著無盡的怒火,猶若巨龍咆哮。
嬴政剛剛維持的風度此刻盡失,竟猶若市井狂徒一般,怒罵起來。
“爾又騙朕!區區一個亭長,不過市井無賴的混賬之輩,豈能坐擁天下?”
若是六國復辟,貴族重震旗鼓,將秦覆滅。
他心中尚能接受,可,一個泗水亭亭長,如狗一樣卑賤的東西。
竟然奪得了他的天下?竟然坐擁了他秦之傳承?
嬴政接受不了,他的驕傲也接受不了。
寧安見到嬴政的反應,嘆了一口氣,他早已經有過猜測。
如同秦始皇這般人物,你若是罵他,辱他,興許他不會發怒。
但,你若是踐踏他的尊嚴和驕傲,他必然將你碎屍萬段方能解心頭之恨。
嘆氣之後,他昂首與嬴政對視,沒有絲毫的退縮與畏懼,目光中帶著堅定,語氣裡透露著驕傲,開口了。
“漢太祖高皇帝劉邦,沛縣豐邑中陽里人,知人善任,注意納諫,最終坐擁天下。”
“國號,漢。”
“雖漢存四百餘載,甚至不若秦國之長,但,漢之國號卻深入人心。”
“自漢起始,我華夏皆為漢族,皆稱漢人,以漢為榮,以漢而自豪!”
“大漢,已成為華夏另類稱號,永世之榮光!!!”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華夏為何一體,自古就是一體,自此永為一體!!!”
當寧安這話說完,嬴政只覺得胸口沉悶,似有一口淤血堵在嗓子眼,鹹味湧上喉頭,他面露兇狠,生生的將那口血給吞了回去。
袖中的拳頭死死地攥在一起,鮮血順著黑袍流落,在那莊嚴,肅穆的袍子上留下了猩紅的印記,刺眼而扎心。
那些話宛若刀子一般狠狠地紮在了他的心頭,深深地刺激著他。
他今生的榮光都被後人一個小小的泗水亭亭長奪走了,想那劉邦立下漢朝。
永世流傳漢號,漢雖滅,卻未滅,漢雖亡,卻未亡。
這般,是何等光景?
何等榮耀?
那人,享受著萬民朝拜,自此,超凡入聖,永享世人崇敬。
嬴政,羨慕了。
沒錯,那個驕傲無比的秦始皇,羨慕了。
這般功績,縱是他,也貪圖。
“朕想知道漢朝何以能取代朕之秦國,朕,想聽漢朝之光,可,講予朕否?”
嬴政面色平靜的將這些話講出,此刻的他早已經恢復平靜。
他要學習,要去看著漢朝如何折服於他,如何強於他的秦朝。
嬴政從來都不是一個生性暴虐的人,項羽屠城殺百姓,劉邦過後殺功臣,嬴政皆未有過。水淹大梁也並非他的主意,呂不韋通姦,奪權,多種罪狀,卻是死於自殺。唯獨涉及他尊嚴,顏面之際,他才會彰顯暴虐。
所以,這時他想的不是殺殺殺,而是要看看這漢朝如何勝過他的大秦。
是否,能夠讓他胸中之驕傲屈服,敬佩。
皇帝,要有皇帝的氣度。
寧安聽到後微微笑了一下,向前一步,語氣中帶著一絲敬意。
“祖龍願看,何須聽也?既想見漢朝之威,那便看看便是了!”
說完之後,寧安驟然甩起衣袖,撲向空中。
瞬間,狂風呼嘯,在這大漠之中,忽然出現一團血雲霧雨,將整片天都渲染成刺眼的豔紅色。
營帳外的鐵甲衛士都是臉色大變,紛紛拱衛大營,趙高則是滿臉慌亂,正欲進到營帳之中,卻是不知何處吹來一股怪風。
竟朝著他席捲而來,將他平地拔起,猶若土色巨龍將他吞噬了一般,瞬間淹沒在塵埃當中。
未曾等鐵家秦軍反應過來,趙高便伴隨著那一條巨大的土龍蕩如遠方,埋沒不知何處。
叮鈴噹啷,營帳內的一一切都伴隨著颶風而起,一同刮向營帳之外。
整個營帳都飄了起來,展露無疑。
然而,那些衛士卻都是被風沙迷住了眼睛,半跪於地。
狂嘯的颶風猶若長龍,捲起能捲走的一切,呼嘯而離開。
臨走,它憤怒的發出了怒吼,咆哮,卻顯得極為無力。
縱然案臺,錢幣,青銅器皿都被狂風捲走,可嬴政卻穩若泰山,絲毫未動。
那風將嬴政的髮絲吹亂,衣衫吹亂,卻未曾讓他挪動半分腳步。
而此刻,狂風呼嘯之後,留下的還有那把不知何時竟直直的插入地面的青銅長劍,以及那一圈縱死也不肯離去的鐵甲秦軍!
古樸滄桑的長劍傳出聲聲低吟,似在對抗那狂風巨龍,猶若帝王之劍,怎能被這區區風龍席捲而去?
千百秦軍鐵甲亦是如同那金戈鐵馬,栩栩如生的秦始皇陵中的兵馬俑一般,分毫不動的拱衛著他畢生的陛下。
秦軍在,秦皇安!
當風沙帶著不甘和失落離去,一副巨大的光圈憑空而出。
嬴政定目朝其看去,未露半分驚訝,未見半分惶恐,帝王應有帝王之氣度。
只見那光圈之中,枯草橫生,黃沙彌漫,鮮血淋漓,屍橫遍野,處處皆是斷壁殘垣。
(注:秦時都是雙腿盤於蒲團上,跪坐由此而來。凳子是叫胡凳,後漢書便有記載,漢靈帝好用胡床,宋代最為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