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宣縣有關本次瑤僮之亂的奏章,經過柳州府、廣西布政司層層接轉,一路六百里加急,終於在第八天到達內閣。
看了這件奏章,內閣首輔陳循深為憂心。
今年春季,景泰的身體和脾性似乎也和這個季節一樣,時好時壞,時怒時嗔。昨天和今天破天荒地沒有開早朝,這可是景泰登基七年以來的第一次。
老闆不在,躲懶的自然樂得清閒,但是陳循除外,誰讓他是首輔呢。
昨天這個時候,陳循硬著頭皮,帶上湖廣總兵八百里加急呈送的《奏調桂、黔之兵剿蒙能之亂疏》,進了乾清宮面呈景泰。
陳循其實已經做好了迎接景泰怒火的準備,因為此前已經發生過朱徽煠、朱徽焟兩位郡王勾結苗民造反的醜事,朱元璋的子孫鬧內訌了。而今,蒙能之流重新糾集三萬苗民作亂,這不是再一次打景泰的臉嗎?
果然,聽了奏疏之事後,景泰不顧病體,大發雷霆,當場嚴旨申斥湖廣總兵。大致的意思就是,沒有錢沒有人,沒有槍沒有炮,自己去想辦法吧,幹不了這個活就把吃飯的傢伙摘下來。
今天武宣縣的這個奏章,又是壞事一樁,唉,南方諸省,糜爛到根了啊。
陳循哀嘆一聲,帶上奏章進宮面聖。像這樣的緊急公文,他是不敢在自己手上耽擱的。
快到宮門時,陳循遠遠望見一個曾經熟識的面孔——錦衣衛指揮使盧忠,有好久好久沒有看見過他了。
在“金刀案”之後,盧忠的名聲極度惡劣,冷血、愚蠢而又毫無底線,人設徹底崩塌。
南宮裡的那位太上皇,本來就可憐到家了,已經淪落到吃軟飯的地步,就指望著皇后娘娘的一點女紅艱難度日。盧忠自己錦衣玉食人五人六,居然打起陷害太上皇的主意。哪知道投機不成,景泰的熊熊怒火卻點燃了,清算的時候到了,堂堂指揮使大人只能靠在家裝瘋吃翔矇混過關。
看到盧忠似乎正在等著自己,陳循一陣噁心。
“陳相這是為廣西之事面聖去吧?”盧忠涎著臉說道。
“哦?指揮使大人消息挺快啊,腦袋也變得這麼靈光,難道吃翔還有這般好處?”
“陳相,話不要說得這般難聽嘛,哪能真的吃那玩意呢,不過是染了醬色的麵糰而已。”盧忠咧嘴呲牙,訕訕笑道。
陳循看著他口中兩排歪歪倒倒的黃牙,不由又是一陣噁心,哼了一聲,拂袖離去。哪知,這位指揮使就像蒼蠅一樣跟在後面,亦步亦趨。
“怎麼,你還想跟老夫一塊去面聖?”
“陳相,您想想,左右咱向皇帝稟報的是同一件事,何必讓公公們多跑腿呢?再說,我估摸著,您手上的摺子怕是陛下聽了要天顏震怒,而卑職手上的奏章卻算得上讓陛下龍顏大悅的好消息,這不可以互相幫襯幫襯嗎?”
“哦?敢情老夫要借指揮使大人的光了?”
“陳相言重了,竭忠盡誠乃是為人臣子的本分,咱互相幫襯著些,對上對下都有好處,您作為閣老,難道不體諒下面辦差的難處嗎?”
陳循心道,這種小人吃進去的是翔,說出來的話聽著倒有幾分道理,但是與這樣的無良之徒為伍,實在是有辱斯文。他也不再搭腔,袍袖一甩,徑直入宮。
小太監通報過後,陳循、盧忠進了景泰的寢宮,行了跪拜大禮。
景泰神情慵懶,眼皮耷著,偃臥在龍榻之上,兩個宮女為他按著肩捏著腿,司禮監太監王誠手執拂塵靜立一側。
陳循瞟了一眼盧忠,後者會意,“啟稟陛下,臣盧忠有喜訊請奏。”
景泰不冷不熱地道,“講來。”“金刀案”之後,景泰對盧忠失望透頂,再也沒有拿正眼瞧過他。此時有心不理這廝,不過既然有好消息,聽聽也無妨。
“旬日之前,廣西瑤僮再度作亂,叛亂中心就在柳州府武宣縣。我錦衣衛天子親軍,沐澤聖恩,莫不用命,武宣總旗所上至總旗下至力士,慷慨赴死,不敢有身。總旗許大有嫡子志卿,雖舞象之年,常思報效皇恩,獨以一人之力,殺敵九十,庇護武宣縣衙合署官僚無一受戮。臣以為,此皆陛下皇恩浩蕩洪福齊天之故也。”
盧忠說到最後的時候,景泰已經坐在了龍榻之上,神情一改,精神霍然一振。尤其是盧忠收尾一句話,聽著真是五臟六腑都舒服。
“這個許志卿真有這等本事?”
陳循瞅準時機插話道,“啟奏陛下,此事不當有假,武宣、柳州的奏報皆提到這個許志卿,以一軀之力,奮勇殺敵,自己身負重傷,九死一生。”
“盧愛卿,你打算怎麼獎賞這個許志卿?”
這聲愛卿差點讓盧忠滾出淚來,已經兩三年聽不到皇帝這麼稱自己了,當下試探地道,“臣打算讓他襲了職,品級上再提一提。”
景泰略一沉吟,面色和煦地道,“也好,他才舞象之年,著他在總旗這個位置上歷練歷練,呆上三五個月再挪挪窩吧。”
“臣遵旨!”
盧忠喏喏退下,心頭卻是大為快慰。本來,像總旗所這種最基層的小事,堂堂指揮使是不可能為此面稟皇帝的。怎奈他失信於皇帝太久了,也苦無進身之階,一直在挖空心思找機會,武宣的這樁事情便被他看做救命稻草了。
心道,這個許志卿倒是自己的福星,既然皇帝有話,本指揮使合該栽培栽培這小子了。
再說陳循隨後將柳州賊亂之事奏聞景泰,有了先前那個喜訊的緩衝,皇上並沒有像昨天那樣大發雷霆,不過臉色還是陰沉了下來。“傳朕旨意,一應撫卹恩賞皆循前例辦理。廣西總兵、千戶、百戶皆待罪,罰俸一年,著廣西道巡按御史代朕嚴加申斥。刁民無禮,壞朕江山,朕心深寒,著廣東、海北鹽課提舉司罷湖廣、廣西、黔鹽市三個月。”
遠在廣西的許志卿自然對發生在京城的這些事一無所知,他正在許大有墳前化著紙錢。風吹曠野紙錢飛,黃泉不知生人淚。白氏紅著眼圈,眼淚繽紛垂落,神情悽楚。
許志卿輕輕拍了拍手,扶住孃的手臂,柔聲道,“娘,我們回吧。”抬頭看時,赫然發現墳頭上幾股青煙隨風飄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