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謙聽許志卿說完林記酒館意圖與他合作之事後，先是長嘆一聲，“天大地大，銀子最大！對這些奸商來說，不管你是官是匪，無論你貧富貴賤，只要能為他們帶來利益，哪怕是與虎謀皮，敲骨吸髓，他們也定然不會畏縮或者手軟。”
許志卿眼神清澈透亮，看著朱謙，“小弟昨天當大哥的面說過，林記要是真的乖乖地送上銀子和鹽，那他們犯下的罪孽可不是一般的大。合作之事，更是說明其志不在小，老實說，小弟都為之嘆服，他們的心怎麼能這麼大！不過有個問題，不知大哥發現沒有。”
朱謙並沒說話，只是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的小弟。
“林記，或者周元金，這麼多年的販私，應該掙下了潑天的富貴傢俬。說他富可敵國固然有些誇張，柳州首富恐怕是七不離八。但是這麼一個大金主，連年賊亂卻免遭劫掠，你說這些賊寇是眼瞎還是……”
朱謙神色一凜，稍稍沉吟，“愚兄景泰五年六月，始知武宣一縣之事，二三年間，大大小小賊亂不下四五次，城中富戶豪紳慘遭劫掠者不知凡幾。你姨娘的那個丫鬟柳煙，本是大富大貴之家的千金，誰能料到光天化日賊兵血洗柳家，殺光、燒光、搶光，若非她湊巧去寺廟敬香，焉能倖免。可憐一個千金小姐，無錢葬下父母，只能自賣其身。像這樣的慘禍，愚兄這幾年見得並不少啊。而周府卻是始終巋然不動，這事確實耐人尋味……”
許志卿的心思早飛到柳煙那邊去了，怪不得自己第一眼見她就有一種心痛，原來她的命這般苦啊，以後還是少欺負她一點了。不過自己那個也不叫欺負人啊，至多算作開開玩笑吧，還不是希望她多笑笑。後世那首歌不是這樣的嗎：你笑起來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樣，把所有的煩惱所有的憂愁，統統都吹散……
朱謙見許志卿顯然分了神，也住了口，琢磨他在想什麼，俄頃，淡淡的笑意浮現，“嗯哼，兄弟，在想你姨娘那個丫鬟了？”
許志卿收回心思，“小弟還從來沒跟大哥說過家裡的事，沒想到柳煙的命那麼苦。不過呢，那個姨娘早就挑了個高枝另棲了，倒是這個柳煙自願留了下來服侍家母。”
朱謙一聲不吭，臉上的淺笑已經逐步加深，笑紋勾畫出一朵盛開的菊花。
許志卿乜斜了他一眼，這才重拾話頭道，“雖然只是一種合理的懷疑，卻是可以圍繞這個疑點下手。小弟已經安排人監視縣城可疑富戶，看來這個監視只能緊不能松。”
朱謙點頭稱是。
至於李小旗，朱謙這邊掌握的信息與趙亭風所言並無多大差別。朱謙對許志卿黑白兩道同時下手懸賞重金之舉，極為認同，如今也沒有其他的好辦法。
許志卿告辭之後，即刻想飛到柳煙身邊，感覺自己有一肚子話要對她說。
才到青山別苑，就看見李德清蓬頭垢面失魂落魄地晃出來。許志卿一把薅住他的衣領，惡狠狠地吼道，“你爹還不一定死了，立刻給我滾回去！”
李德清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總旗大人，我真無能……”
許志卿喝道，“今後再讓我瞧見你這副慫樣，休想再跟著我混！小爺我爹早死了，也沒像你這般落魄。你爹好歹還有個念想留給你，所裡懸賞、暗花都已經放出，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
看著李德清還跪著不動，許志卿再次爆喝一聲，“你他孃的還是不是一個男人！”聲音之大，嚇得李德清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驚恐地看著他。
許志卿這才輕輕拍拍他的肩，寬慰道，“現在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你要振作起來，你不倒，你娘她們心中才有盼頭。回去，把自己收拾乾淨。”
李德清乖乖地跟著他後面，回到別苑之中。
柳煙正在自己的房中，低頭俯首，小心地用刀片在那張羊皮紙上切割五官的輪廓。見到許志卿突然站在自己面前，臉上浮現一抹笑意，站起身來，拈起羊皮紙就朝他臉上敷去。
許志卿動也不動，任她擺弄。羊皮紙上才摳出一隻眼，許志卿就用這一隻眼脈脈地看著她的眼睛。
“煙兒，對不起，我以前總是欺負你。”
“嗯？”
“我今天在杜老爺那裡才聽說了你家的事，你心裡有那麼大苦楚，我也不知道，還成天捉弄你，我覺得我就是一頭禽獸。”許志卿柔聲說著，心裡卻想，這時要有一段阿炳的二胡作為背景音樂該多好！
柳煙的臉色忽地變得煞白，胸口急遽起伏，一對美目瞬間決堤，身體也跟著劇烈聳動起來。
羊皮紙從許志卿臉上無聲滑落，露出一雙柔情眼眸似海深。
兩隻手試探著扶住了她的細腰，一隻手又緩緩地升舉，觸到三千青絲，輕輕向懷中一帶，她的頭便埋在他胸前。他的手並不老實，他的“初手”或者說鹹豬手，終於穿過了她的青絲。他不停地撫弄，穿梭，像是在演奏大提琴，無聲卻深沉。在他的催化下，她不僅眼中決堤，聲音也從壓制，哽咽，最終淋漓盡致哭了出來。
心中苦楚一直無人可說，今天終於有一個肩膀可以支撐著。她覺得她就是一個雙面人，白日里刻意忘我，融入，儘管時常因為失敗而失神，而追憶。可是夜晚，她自由了，真實了，卻是那麼孤獨，無依，以致於一想起那段不堪和絕望就不寒而慄，忍不住渾身顫抖，手足冰涼。
許志卿任由她在自己懷中痛痛快快地哭著，繼續演奏他的大提琴，直到她的身體不再聳動，不再抽噎，最終平靜下來。他扳住她的削肩，讓她的臉正對著自己，真真切切地在這麼貼近的距離與她對視。
“煙兒，我其實並不是在欺負你，我只是想逗逗你，只是想讓你多笑一笑，活得自在一些。笑著也是一天，苦著也是一天，為什麼不笑著活呢？你聽我給你念一首詩吧。”
你笑起來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樣，把所有的煩惱所有的憂愁，統統都吹散。
你笑起來真好看，像夏天的陽光，整個世界全部的時光，美得像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