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孃親…”
容鶯醒來後,倒在昔日閨閣語風苑的拔步床上嗚嗚咽嚥著,心頭止不住地絞痛。
她哭了許久許久,哭得眼淚都快要乾了,不期然地,頭頂落下來一片陰影。
潮潤的睫毛輕顫,徐徐掀開,模糊地看到一道高大頎長的身影。
燭光昏黃,從她的方向看去,男人穿著暗金紋墨袍,威儀甚是迫人。
她費力地睜大眼睛,想看清他的臉,可眼睛早已腫得跟核桃似的,一用力就澀得發疼,又不得不閉上。
淡淡的沉水香浸染一方寢榻,微微緩釋了心頭的痛意。容鶯知道,這氣息是衛遒的。
但又神志十分清醒地明白,殿下絕不會再像從前那般夜探語風苑了。
純粹是她自己傷心過度,產生的幻覺。
可她真的好難過好難過,悲慟蠶食著她的每一寸,撕心裂肺。
她極度渴望有個溫暖的懷抱來撫慰她。
哪怕是幻覺也好。
“殿下…”她閉著雙眼,伸手憑直覺去夠男人。
卻在下一刻,反被捉住了腕子。
手指也一根一根地被攏起,慢慢包裹住。炙熱的溫度透過肌膚,順著經脈,一點一點流淌進心房。
可她非但沒有被撫慰到,反而更想哭了。
“嗚嗚…殿下,鶯鶯沒有爹爹了,也沒有孃親了…”
“以後再也沒人會真心真意地疼愛鶯鶯了…”
“殿下,鶯鶯沒有家了…”
滾珠似的淚水被微涼的指腹抹去,容鶯生怕幻覺湮滅,忙將那寬厚的手掌摁在頰畔。
此時此刻,她無比依賴這一方的庇護與溫暖,玉頰貼在那掌心磨磨蹭蹭的,像只受傷的小貓,委實脆弱而可憐。
“殿下,就原諒鶯鶯吧…”
沒有得到期盼的回應,容鶯嘴巴一撇,更是哭得梨花帶雨。
他當然不會回應,幻想出來的人,怎會回應她呢。
她不僅沒了爹爹,沒了孃親,沒了家,現下連殿下也弄丟了。
這世上,絕不會有比她更慘的人了。
“小姐,喝些安神湯吧?”忽地,春杏的聲音從珠簾外傳進來。
容鶯一怔,雙手霎時空了,抽離的觸感比預想中的真實。
她吃力地睜開眼來,但見床前空無一人,朦朧的月光自敞開的羽紗窗傾灑而入,凝霜般的銀白。
這時,春杏已走到床邊,嘶啞地勸道:“小姐,莫哭了,喝些安神湯吧。”
容鶯望著被夜風吹得搖擺不定的窗扉,還有些失神,“春杏,你可有見到其他人進來語風苑?”
自從老爺夫人故世,府中早已是門可羅雀。白日里都不會有人登門,何談這大半夜的。
春杏覺得小姐定是傷心過度,以為老爺夫人歸魂了。
她不禁喉頭一陣哽咽,微微搖頭勸道:“小姐,老爺和夫人已去了大半年了,你要節哀啊。若因悲傷過度,毀了好不容易養好的身子,讓老爺和夫人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呢?”
說到此處,頓了頓,又想著唯有給小姐一個活下去的信念,才能讓其早些從悲傷中走出來。
於是,把藥碗放在一旁,握住容鶯冰涼的手,道:“其實,小姐去大乘庵的那年,太子殿下來找過奴婢的。”
聞言,容鶯眸光微微凝聚,“嗯?”
“奴婢自是依著老爺的叮囑,瞞下了小姐去臨安的事。但殿下他…轉身離開的時候,猛地吐了一口血,嚇得全府上下都跪著上前扶他。”
“夫人生前每每提及此事,總是追悔莫及,常唸叨著,殿下是個重情重義,值得託付終身的男子。若小姐能平安回來,便要與老爺一起去向殿下請罪,只求殿下與小姐能再續前緣。”
“小姐,往後的路還很長,逝者已逝,唯有完成老爺與夫人的遺願,才能真正地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吶。”
容鶯聽著,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原來她不在的每一日里,爹爹與孃親都在為她擔憂。她真的是太不孝了。
淚水從白玉般的臉頰上不住流下,她嚥下幹疼的嗓子,應道:“我知道了。”
一連躺了三日,容鶯總算恢復了些精神。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每夜她都能夢見衛遒坐在她的床沿。
他看著她的眼神,深邃得如同要將人吸進去似的,夾雜著許許多多她看不透的情愫。
之後,容鶯便閉門不出,在晚香堂燃香,日夜誦唸往生咒,為爹爹與孃親的亡靈超度。
七日後才踏入庭院。
這日恰逢白露,桂香馥郁,幽幽地漂浮於秋陽之中,容鶯深深吸了一口,只覺身心都輕盈了起來。
簡單地梳妝後,她帶著春杏前往丞相府,拜訪外祖母宋氏。
—
棗紅色的轎子在嚴府垂花門前落下。
容鶯扶著春杏的手下了轎,便見外祖母宋氏身邊的世英姑姑領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鬟早已等候在此。
世英迎上來,慈愛地望著容鶯,“表小姐總算來了。老太太這幾日茶飯不思的,整日兒就唸叨著你呢。快些隨我們去見見她老人家吧。”
說罷,率丫鬟們簇擁著容鶯轉過插屏,穿過三間廳,進入靜雅堂。
沒等容鶯拜見,宋氏便將她緊緊摟入懷中,哭得淚如泉湧:“鶯鶯,我的好心肝兒…”
一時間,侍立在側的人無不觸景生情,掩面哭泣。
容鶯也哭個不停。這世上除了爹爹與孃親,待她最好的莫過於外祖母宋氏了。
“外祖母,對不起,鶯鶯來遲了。”
見祖孫兩人哭得更厲害了,站在一旁的嚴心吟忙上前來勸:“鶯鶯,莫要哭了。你打小身子就弱,哭傷了,更惹祖母心疼。”
宋氏一聽,忙拈帕子替容鶯抹淚,“心吟說得對。鶯鶯,你莫要擔心。往後啊,凡事都有外祖母與你舅舅在呢,絕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的。”
說著,牽容鶯在羅漢床上坐下來,又握住嚴心吟的手,道:“瞧你表姐,一聽說你要來,連孩子都顧不上了,巴巴地就從夫家跑回來。”
容鶯破涕為笑:“是,表姐待鶯鶯素來是最好的。”
嚴心吟握住她手,笑道:“那是,鶯鶯與我同吃同睡幾年,自是比親姐妹還要親。”
嚴心吟一向心直口快,說這話時,壓根就沒想太多。但容鶯心思細膩,她不著痕跡地看向坐在下首,通身華貴的舅母沈氏和二表姐嚴婉凝。
沈氏原先是舅舅嚴之帷的通房,舅母林氏病逝後,就被抬了正室。庶表姐嚴婉凝也因此成了舅舅的嫡女。
沈氏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眉目溫和,膚色白皙,看起來甚是和藹,是丞相府諸人心服口服的女主人。
但容鶯知道,在她可親的外表下,有著不為人知的心機。
猶記得初遇衛遒那夜,爹爹把她找到後,提起過是沈氏將她不在內院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儘管大夥兒都不知曉她在那夜遇見了衛遒,但表姐嚴心吟卻未能倖免舅舅的責罵與家法。
果不其然。
沈氏很快接過話頭,道:“心吟說得對。鶯鶯如今沒了爹孃,自然是與老太太、老爺最親,日後呀,也是我們府裡的小姐。依我看,你也別在家裡住著了,冷冷清清的,越住只怕會越傷心。倒不如像原先那樣,搬到我們府裡來住。”
容鶯心脈天生極細,情緒一激動便會暈厥。
尚在襁褓之時,曾有云遊的師父要度她出家保命,容父容母如何捨得,再三央求師父另賜保命之法。
那師父長嘆道:既捨不得她,只怕她也活不過雙十年華。若要保命,除非從此以後,旁系以外之人,一概不見。不動心不亂情,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自那以後,容鶯就被囿束進了“籠子”裡。
容母擔心她養出自閉的毛病,便時不時地把她送到嚴心吟處小住。
宋氏聞言,頗認同地道:“不錯,鶯鶯就搬到外祖母這兒來住吧。”
沈氏又見縫插針地道:“嗯,鶯鶯住在靜雅堂是最合適不過的了。老太太這輩子最疼愛的就是你母親,哪裡料到妹妹她會…”
說著,竟又哽咽起來,“往後有鶯鶯陪著,也叫老太太少些念想。”
宋氏聽了,不免又傷感起來,摟著容鶯泣道:“聽你舅舅說那船沉得極深,我連你娘最後一面也沒見到。今日看到你,就像是看到了你娘,我這心裡頭才總算好受了些。”
聽她們提起亡母,容鶯再度哽咽,“只要外祖母心裡頭好受,鶯鶯就願意住下來。”
“好好好,真是好孩子。”宋氏欣慰地道。
世英拈帕替她抹去淚珠兒,勸道:“老太太說了這麼久,也該問問表小姐的身子如今怎麼樣了。”
“唉,瞧我都老糊塗了。”
於是,宋氏關切地問了容鶯的病。
雖然情緒上頭仍會暈厥,但容鶯不想外祖母擔憂,遂避重就輕地道:“已無性命之憂了。”
宋氏聞言,不禁大鬆一口氣。她拍了拍容鶯的手,眼神溫柔慈愛得似能滴出水來,道:
“從前身子不好,你爹孃也沒想著為你操持終身大事,如今大好了,當務之急,得趕緊給你定一門好親事。”
沈氏笑著捧道:“鶯鶯就跟我們府裡的嫡小姐一樣,老太太須得給她找個門當戶對的郎君才好。”
世英眸子微動,似是想到什麼,笑道:“表小姐生得嬌花軟玉一般,尋一門好親事還不簡單吶。依奴婢瞧,放眼全京城,能配得上我們表小姐的,也就尚書家的長公子了。”
宋氏微蹙眉心,“尚書?哪個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