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雨疾,打得芭蕉心欲碎,一声一声,催忆当初。
容莺躺在静雅堂的寝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露出锦衾的素手紧紧捏着夜莺佩,不知不觉,陷入了一个久远的梦境。
那是个春雨如丝的日子。
细密的雨点垂落于鳞次栉比的屋宇楼阁,染湿了青瓦石砖。
本是陪着表姐严心吟出来逛逛首饰铺子的,怎料表姐突然反水,竟要和未婚夫许知庭一起去听戏。
她自是不愿去打搅蜜里调油的两人,便带着春杏步行前去东街闲逛。
可谁知行了一半,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没有雨具,她们主仆只能站在街边药铺前的屋檐下躲雨。
药铺恰有名医坐诊,进进出出的人群,络绎不绝。
间或有打量的目光投来,她不自在地捏紧菱纱帕,借着擦雨水的动作,遮掩住了自己半张娇俏的脸。
也是在这时,一辆华贵的青桐马车不期然地在她正前方停了下来。
车上精致的璎珞被雨点打得半湿,其上带着二皇子府的标志。
她诧异地凝目,而后看见马车的纱窗被缓缓推开了,雨丝风片里,露出一张昳丽俊容,如圭如璋,令人见之忘俗。
心里顿时涌出忐忑的惊喜,她情不自禁地轻唤了声:“二殿下!”
“容小姐,幸会。”
男人声音清越,隔着雨丝听来,似淬了笛音般悦耳,再配以俊美无俦的面相,极好地诠释了“人如美玉”一词。
自上次宫宴一别后,她一直在暗暗寻找与他再次相遇的机会。
哪里料到,这机会竟在这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午后,从天而降。
女子本该要矜持的,然留给她的时日并不多了。
不愿这来之不易的偶遇稍纵即逝,剪水秋波轻轻在他俊靥上一转,她落下菱纱帕子,压抑着内心的娇羞与紧张,问道:“殿下来东街是公干吗?”
男人亦凝视着她,目光通透,“不是。”
闻言,她眼底微微一亮,一双桃花眸似带了春水,勾人而不自知。
“我今日出门,忘带雨具了。能否劳驾殿下捎我一程?”
不知是雨丝太过朦胧,还是错觉。话落,她只觉男人原本凌厉的五官瞬间柔和了几分。
“可以。”转瞬而逝的轻笑,也一闪光艳。
她属实被惊艳住了,甚至有种错觉,就在这一刻,在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时候,他的心门蓦然向她敞开了。
那儿,星河烂漫,松月深静。
她不禁想攀附这一抹月色,化为一阵皎洁的风,吹醒群松春醉,只为她一人浮动。
是以,当周勤撑着油纸伞走过来的时候,她没有片刻犹疑,提衣便小跑到马车旁。
本想就着春杏的手踏上车辕,未料,一只冷白修长的大手自车帘内伸了出来。雨丝中,那骨节晶莹如玉,令人心动不已。
心跳蓦地乱了节拍,她缓缓抬起眸子,四目相对的刹那,玉颊飞起云霞,似雨中的夹竹桃,水嫩娇艳。
“来。”
男人低沉的嗓音饱含鼓励,也褪下了她所剩不多的矜持。
她把手放入了他的掌心,肌肤相贴,似有一根羽毛扫过心尖,骤然酥麻。
一直到坐进马车里,被淡淡的沉水香细密地包裹着,她还有点儿不真实的感觉。
骏马不疾不徐地在街道上前行,倏地,一声凶猛的犬吠响在车外,生生逼停了马车。
她天生骨架纤细娇小,这一停,自是整个儿直接向外滑了出去。
眼见下一瞬就要飞出车厢,腰间忽地一紧,一条有力的手臂及时地将她环绕住。
男人高大的身子亦笼罩过来,清冽的气息如雪如山般涌来。
她本能地回抱住了他的腰身,感受到掌心下那薄薄的背肌微微绷出,温度炽烫惊人。
她讶异地娇躯一颤,从不知殿下淡漠的外表下,竟还有如此火热的身躯。
“事发突然,唐突了容小姐,见谅。”
说话间,他扶着她直起身,大手也慢慢撤离了她的腰间,显得分外克制有礼。
可被他气息喷薄过的肌肤却如火燎般滚烫,她顶着酡红的双靥坐回原位,一时娇羞无限,
“不唐突,该是我谢殿下出手相救。”
说着,一只小玉莺不期然地映入眼帘,棱角圆润,煞是可爱。
尤其是眼梢下一点血红色,几乎与她眼角的胭脂痣一模一样。
“这是…?”
她转头看向男人,眼光中露出询问之色。
他没有回答,只浅浅勾了下菱唇,便将小玉莺挂在了她的腰绦上。
唇畔梨涡浅现,眼梢微微媚挑,她不禁暗自欣喜,期待地盯着他:“殿下,为何要送我玉佩?”
男人回视她的眸光融融,“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
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是以,他只是在还那荷包之礼,是要与她两清,而非…
常年囿于内院,加之府中人际关系简单,她还不太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一张小脸肉眼可见地失落。
“若殿下想与我撇清关系,何不直接把荷包还给我?”
言毕,鼻子竟不争气地酸了。
男人微一愣,随即低笑道:“那荷包是本宫的,何来还字一说?”
这话是在打她的脸!
她很想与他辩一辩,然任何借口在此刻搬出来都会显得滑稽又站不住脚。
一时又羞又窘,她轻咬着下唇,侧过了半边身子。
静谧片刻,绣鞋尖忽地被顶了下。她回嗔过去,想问他踢她作甚。
然话未出口,马车突然间被人拦停了下来。
“启禀二殿下,宫中有大事发生。”
闻声,男人对她微微摇头,示意安静,之后朝纱窗外,沉声问道:“何事?”
车外暗卫道:“淑妃娘娘告发春禧宫偷藏青楼女子,冲撞了陛下。陛下大怒,正欲处罚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乃二殿下的生母。
她听得浑身一凛,难掩忐忑地盯着男人。
“此地离容府仅隔一条巷子,容小姐可以自己回去吗?”
男人发问时,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发觉的难堪。
她木然点头,“我可以。”
迅速下了马车,她站在天青色的油纸伞下,透过纱窗看着男人清俊冷肃的侧颜,听到他下令,
“先回府,再入宫。”
眼见车夫扬起马鞭,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忽然冲出了油纸伞,冒着细密的春雨,扒住了那纱窗。
“殿下,改日我能去你府上…拜访吗?”
男人的手伸出纱窗,遮在她额前,挡住了一小方春雨。
他低眸凝视着她,眸中黑沉,“嗯。”
雨丝飘渺,淅淅沥沥,模糊了他眸中的情绪,也慢慢模糊了梦境。
容莺沉酣的意识渐渐苏醒,昏暗中,她仿佛看见了卫遒。
他那深邃的眉眼,也在注视着她,比梦境里的,更深沉,蕴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叫人几欲腻毙其中。
容莺看得心尖颤悸连连。
她缓缓伸出纤手,想要感受他眉眼间的温度,却在指尖靠近时,如镜花水月般瞬息影散。
惊慌之下,猛地从寝榻上坐起,失去的感觉真实得让人心悸。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做噩梦了么?”春杏敏锐地察觉,立即起身点灯,又倒了一盏温热的茶水过来。
容莺一手摁着怦怦狂跳的心口,就着春杏的手,连忙抿了两口温茶,缓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忍过那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感。
轻薄的藕荷色寝衣几乎被香汗湿透,勾勒着玲珑的曲线。
她徐徐摊开另一只手,只见掌心的夜莺佩也被汗水洇出了一层水雾。
粉润的指尖摩挲过玉佩上那点血红,她声音嘶哑而哽咽。
“殿下…对不起…”
不过三年,便登上储君之位,殿下他一定很辛苦吧。
真的,好想抱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