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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夜色濃深,馬車上的風燈,火光飄渺搖曳,映著天際一彎弦月如鉤,周遭甚是靜溢。

周勤隔著車帷,請示道:“殿下,是回東宮嗎?”

馬車內靜默一息,忽而傳出:“去上林苑。”

上林苑,乃衛遒三年前平叛諸侯凱旋歸來後,皇帝賜下的宅子。

此宅比鄰一眼天然的溫泉,原名“玉泉別苑”。

衛遒被立為儲君後,便對其進行了修葺。

幾乎動用了全京城所有的能工巧匠,將宅子修得碧瓦重簷,雕樑畫棟,既有皇宮的軒昂壯麗,又兼江南園林的婉約之美,堪稱京城一絕。

穿過一片茂密的海棠林,衛遒昂然踏進上林苑的書房。

此時,書房內點著幾盞連枝大燈,亮如白晝。

小軒窗旁掛著一隻鳳頭雀鶯,全身是毛茸茸的紫色與絳紫色,鳳頭潔白,雀尾碧藍,嬌嬌小小的,煞是可愛。

但徒有可愛,是難以得到太子殿下特別垂青的。

它勝就勝在眼梢下的毛色,是一點罕見的海棠紅。這海棠紅,較之桃紅色要深一些,是一種非常嫵媚嬌豔的顏色。

乍見主人,鳳頭雀鶯激動地撲騰起漂亮的翅膀,唧唧地鳴叫,似乎是在乞求著什麼。

腳步被清脆的鳥鳴聲絆住,衛遒長眸回斜,瞥了眼鳳頭雀鶯,隨即無動於衷地轉向書案後的紫檀太師椅裡坐下。

之後,又從書案的木屜裡取出一隻嵌螺鈿寶盒。

骨節分明的長指勾開鎖釦,寶盒便即被打開。

裡面放著一隻精緻小巧的荷苞。水綠色的料子,上繡海棠春睡繡紋,金線爍爍發亮,針法巧奪天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荷苞束口處染著一朵乾涸的血花,暗紅的顏色叫看了的人不禁心下發怵。

衛遒指尖輕撫過那血花,眸色深沉,身軀逐漸繃緊,不禁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三年前。

他兵行險招,成功平定諸侯叛亂,凱旋迴京後,並未第一時間進宮,而是避開眾人的視線,偷偷去了容家。

要與最心愛的女子分享勝利重逢的喜悅。

然,容母卻言,容鶯已經永永遠遠地離開了京城。

他不信!

他不信那個曾愛嬌地依偎在他懷裡,柔柔軟軟地說著,“願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的女孩會無情地離他而去!

她的眼神分明又柔又亮,寫滿了對他信任的、全心的歡喜。

他不信!

很快,他找到了春杏。

青冥刀的利刃抵著她的脖子,他急得眼裡猩紅,幾欲失控:“說!容鶯在哪裡?”

兵刃的寒氣從肌膚侵入,須臾,滲出血花,春杏抖得如篩糠。

“二殿下…您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說的。”

“小姐她是自願離京的,打從一開始,她就沒想著要與您廝守終生。”

攥著刀柄的大手突出青筋,他整個情緒瀕臨崩潰,“不可能!絕不可能!她分明答應過,要嫁給本宮的!”

春杏聲音顫抖,卻仍執著地,“小姐不過是說說而已,騙人的話二殿下也信?怎麼,您貴為天之驕子還玩不起嗎?”

盛怒攻心,鳳眸驟起殺意。刀刃緩緩陷入女子的皮肉,血一滴一滴流成線。

他眸光所凝視的是,春杏那張視死如歸的臉。

理智與情感在這一刻極限地拉扯,心裡有個聲音不停地在吶喊:殺了她!

可理智又清醒地說:殺了她,鶯鶯會心傷…

究竟是如何放了春杏的,衛遒如今已記不清。

只記得轉身離開的那刻,他從衣衽裡掏出了容鶯送的荷包。

這荷包他日夜珍藏在心口,出征的這些日子,每至思念濃烈無法排解之時,便會拿出來細細撫摸。

上面的海棠春睡繡紋,依舊栩栩如生。但一針一線繡下海棠的人,卻不知身在何處。

滅頂的絕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心亦痛得猶如被生生插進了一把匕首。

腳步愈漸虛浮,突然喉口發甜,噗的一聲,口中鮮血直噴。

額頭上黃豆般的汗珠一滴一滴落下,他行屍走肉般地進了宮,麻木地看著叛亂諸侯王高齊被禁軍押上金鑾殿。

父皇、太子、衛昱說了什麼,他都記不清了。

只記得彼時,太子喚了他一聲:“二弟,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判臣高齊?”

他渾渾噩噩地抬眸,望著鼻青臉腫的階下囚,從未有過的嗜血之氣瞬息攫住了他。

高齊!高齊!!高齊!!!

莫不是你叛亂,容鶯豈會離開本宮!

寒光一閃,頃刻之間,青冥刀狠狠插進了高齊的心口。

“衛遒!”/“二弟!”/“二哥!”

溫熱的鮮血,滴答墜地,濃郁的血腥之氣撲在鼻端,出乎意料地,他竟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

“逆吾者,雖、遠、必、誅!”

空蕩的書房內,寂靜無聲,燭火突然細微地“噼啵”一聲,炸開點點火星。

衛遒眸色微斂,緩緩從衣衽裡掏出一縷用紅繩綰住的烏髮。這是容鶯遞呈祈福法事冊子之時,夾在冊子裡的那一縷。

在掌心握了會兒,他一併放入了海棠春睡荷包裡。

軒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風頭雀鶯唧唧地叫著,鳴聲清脆,就像是回憶裡女子嬌俏的笑聲。

衛遒望過去,隔著半敞的軒窗,看到外面成片的海棠樹。

這時節,樹上結著密密麻麻的紅果,如嵌寶綴珠。

“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①

“傻姑娘,別唸詩了,快睡吧。”

“好美的海棠,鶯鶯看不夠,不想睡。”

“乖點,快去睡。睡著了,有賞。”

“嗯?”

“日後給你建座宅子,遍種海棠,讓你看個夠。”

“殿下待鶯鶯真好。”

“想叫什麼名兒?”

“嗯?”

“我們的宅子…”

“…殿下博聞強識,鶯鶯不急萬分之一,還是殿下取名吧。”

彼時,女孩眼裡一閃而過的怔愣,他還以為是嬌羞。於是,握著她小手,走到書案邊,拾起狼毫,在宣紙上一筆一畫寫下了三個字。

“上、林、苑?”女孩在他懷裡仰起疑惑的嬌靨。

他俯首在她光潔的額頭愛憐地落下一吻。

“本宮欲效仿漢武帝,若得鶯鶯,必以金屋貯之。”

最後一字,消弭在了她的唇齒間。他深深淪陷在獨屬於自己的那抹柔軟與甜蜜中。

春夜的風,輕輕吹拂,像是一張絨毯緊緊包裹著他們。

因著對未來抱以美好的憧憬,是以,心靈愈發滿足,也就忽略了懷中女孩微微僵硬的嬌軀。

而今,他終於明白,彼時容鶯不願給宅子取名,並非是自覺學識淺薄。

相反,她常年被拘囿在內院,讀的書壓根兒就不會少於一個世家公子。

之所以不願,只怕是她從未想過與他有個將來。

望著一顆顆巧如琳琅的海棠果,衛遒幽邃的雙眸深沉又冷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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