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小夭和璟向高辛王辞行。
临行前,小夭私下把高辛王叫到一边,她昨夜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父王,阿嫣跟我说,阿念知道一个关于我的秘密,但是她不想让我知道,您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吗?”
高辛王凝望着小夭,微笑说道:“她没有跟我说那个秘密是什么,但我觉得,如果你已经决定放下前尘往事,便可以不用理会那是个什么样的秘密,也许它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小夭垂首,抿唇不语。
听父王的语气,阿念似乎也跟他提起过这个秘密,而且这个秘密与她的过往有关,但父王既然这么说了,想必对她来说也许知道了并不是什么好事。
高辛王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璟在等你了。”
小夭点点头,和璟一起离开了轩辕山。
高辛王眺望着小夭远去的背影,右手抚上左手小指上的白骨指环,喃喃道:“阿珩,你会怪我吗?可如果小夭知道了真相,怕是会重蹈你的覆辙,她的执念竟和你一样的深。”
小夭和璟离开的第二年,有一日阿念醉酒后,朦朦胧胧中对高辛王倾诉着心事:“父王,你说姐姐她为什么要走啊?哥哥也长年累月地待在神农山,我感觉一个人在五神山好孤独啊,没人陪我聊天,也没人陪我玩儿。高辛玖瑶这个没良心的,我讨厌她!就算她现在回来了我也讨厌她!我还……我还帮别人守着那个跟她有关的烂秘密!我就应该……”最后的话还没说完,她就伏在案上沉沉睡去了。
高辛王将她送回房间后,独自坐在月光下的石阶上,眸色深深,反复回想刚刚阿念所说的话。
他大概知道当年小夭服毒自尽后是怎样复活的,那扇海贝是阿念从五神山上的藏宝库中发现的,可他却从来不知道这个法宝的存在,以命续命的血咒之术也不是每个人都用得起的。这些年他心中始终困惑但也没有去深究,直到此刻想到小夭身上的蛊和阿念口中的秘密,他忽然就想明白了。
只是他没想到,相柳对小夭居然用情如此之深,那小夭对他也是有情的吗?
他还记得,曾在小夭的狌狌镜上看到过相柳的留影,一个不算朋友的朋友,值得她永远记忆吗?
如果不是有情,为何会单单只记忆了他一人?如果不是有情,为何会求玱玹放过他一命?如果不是有情,为何会在相柳死后能痛到晕厥?
高辛王凝望着黑沉沉的夜空,长叹了口气:“阿珩,小夭竟然和你一样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她选择了放弃,但她也很痛苦,那这放弃对她来说,真的是好的吗?”
……
傍晚时分,百黎。
一只白鹤悠悠落在赤宸寨的白色祭台上,小夭和璟从白鹤的背上跃下,顺着祭台的台阶走下去。
在祭台东南面的山坡上有一片桃林,季春时节,灼灼桃花开得正是绚烂,漫天花瓣飞舞,纷纷扬扬,飘飘荡荡,落英缤纷。
璟牵起小夭的手,漫步在桃林中。
“爹娘一定在怪我这么久都没来看他们。”小夭伸手去接从树上飘落下的桃花,就像是要接住对爹娘的思念。
璟看着小夭温柔笑道:“不会,只要你能过得开心,他们就会觉得很满足。”
小夭笑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和他们是一样的啊。”
“什么?”小夭不解。
璟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小夭,看向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因为我和你的爹娘一样爱你。”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这几百年来,璟第一次开口说爱她。
一时间,仿佛天地静止,万物凝滞,只剩下春日傍晚温柔拂过的晚风,带起漫天飞舞的桃花萦绕在两人身边,缱绻旖旎。
小夭怔愣地望着璟,面色微微有些潮红,但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悸动,不知道是已经过了少女怀春的年纪,还是跟璟一起相处久了,连怦然心动的感觉都变得稀松平常了。
璟的呼吸有些局促,他眼含深情,双手轻轻捧起小夭的脸颊,脚下往前挪了一步缓缓靠近她,灼热的呼吸在彼此的鼻息之间反复跳跃着,就在两片柔软的唇瓣即将触碰到一起的时候,小夭忽然将脸转向一边。
璟眉头微蹙,声音几乎都有些颤抖了,“小夭?”
“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去祭拜爹娘吧!”小夭有些慌乱地向桃林外走去。
璟望着小夭离去的背影,眸色逐渐黯淡,心中酸楚万分。
没过一会儿,两人就抵达了赤宸寨,寨子门口有一棵火红的枫树,在夕阳的余辉中看起来热烈而深沉,一根青色的藤蔓自树干的根部攀延而上,紧紧缠绕。
百黎族的巫师说,火红的枫树是由赤宸的鲜血化成,小夭紧紧盯着那棵枫树,就好像看见了她的父亲,而紧紧缠绕在树上的藤蔓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母亲曾唱过的歌谣:
藤生树死缠到死,
藤死树生死也缠。
当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赤宸的女儿时,她的心中是惊愤,是怨恨,因为自己的父亲是人人恨之入骨的大魔头,因为多年以来母亲对自己的隐瞒和欺骗,也因为母亲毫不犹豫舍弃自己的自私。
她不了解她的父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有人痛骂他,却也有人崇拜他,有人叫他魔头,却也有人敬他是英雄。
她无法体会爹娘之间有过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情,但那炎炎荒漠中绯红如霞的桃林却灼痛了她的心,娘亲没有因为敌对的立场而抛弃父亲,父亲用自己的心换回了娘亲的神智,用他的身体化作桃林守护娘亲千年万年。
也许是百年的颠沛流离使她生出了对世俗的淡漠,她并不如她的娘亲那般勇敢。
忽然从树上跃下了一个白衣少年,打断了小夭的思绪,他拍拍身上的灰尘,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们可真够慢的。”
小夭一惊:“白羽?你什么时候来的?”
“两个时辰之前。”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赤宸寨?”
白羽耸耸肩:“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小夭白了他一眼:“那你怎么比我们还快的?左耳和苗圃呢?”
“他们先回岛上了。”白羽抱着胳膊走到她面前,讥嘲道,“你以为谁都像那只蠢鹤一样那么慢啊?我自有我的办法!”
“你!”小夭微微有些愠怒,目光瞟着璟。
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微微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他对小夭说:“走吧,我们进去。”
小夭点点头。
他们虽然许久没有回来,这里却没有丝毫脏乱,像是时常会有人来打扫一样,小巧简朴的绿竹楼上,一张碧螺帘子随风轻轻飘荡着,似是在欢迎远客的到来。
小夭和璟走进竹楼内,正厅的墙上挂着赤宸的木雕画像,因着时间的推移微微有些褪了色,血红的衣袍不似从前那般充满刺目的杀意,反而增添了几分柔和。
案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木匣,里面装着小夭从赤水河畔带回的泥土,香炉中还有些未燃尽的香火,看来百黎族的巫师们也常常会来此祭拜赤宸。
小夭和璟解下身上的包袱放到一边,跪在案前的蒲团上,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
“爹,娘,我回来看你们了,你们一定等了我很久吧,如今玱玹已经是整个天下的国君了,深受百姓的爱戴,我们小时候的梦想都一一实现了。”
“娘,外爷他去世了,我以为我的医术可以再留他多几年的时间,可还是没能等到,临走之前他说他对不起您和外祖母,我已经替您原谅了他,娘不会怪我吧?”
“我已经和璟成亲了,我们住在东海的一座小岛上,那里很美,美得就像幻境一样,最重要的是那里远离红尘,没有太多纷纷扰扰,挺好的。”
小夭看了一眼璟继续说道:“璟说,只要我开心了,你们就会觉得很满足,所以也不会怪我这么久没来看你们了,对吗?”
“你们去过海边吗?那里很美,有机会我也带你们去看看吧。”
小夭跪在香案前,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等到起身的时候觉得腿都有些麻了,璟抬手扶住了她,她笑笑说:“我有点饿了,你去做点吃的吧,我出去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璟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小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的,我不走远,就在这附近。”
璟这才点点头,转身进了厨房。
小夭沿着寨子门前的小路一路向西走过去,路两旁是漫山遍野火红的枫树,还有郁郁葱葱的杂草和不知名的各种小野花,宛如灿烂的五彩锦缎。
小夭边走边摘,一会功夫,手上就多了一个精致美丽的花环。
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对着身后喊了一声:“出来吧,别偷偷摸摸跟着了。”
身后的树叶动了动,发出沙沙的响声,一个白衣少年从树上一跃而下,走到小夭的面前,啧啧道:“还不错,居然被你察觉出来了。”
小夭挑眉问:“你不会一直都是这么跟着我的吧?”
“不然呢?”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
白羽忽然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一样停不下来。半晌后才终于止住了笑说道:“我说蠢女人,你是不是记性不好?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了,我想让你帮我讨个媳妇。”
小夭冷笑:“是吗?可惜我不信。”
说完转身继续往前走,白羽也不说话,就一直跟在小夭的身后。
两人一路向西,走到了一条小河边,河面不宽,但河水却很清澈,岸边生长着一丛郁郁葱葱的芦苇,乍一看有些像清水镇回春堂前的那条小河。
小夭坐在树下,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扔进河里,一颗石子飞进去,溅起三四个水花,白羽坐在树上看着她,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这时河的下游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尖顶帽,身披红褐色的长袍,脚步轻盈却又很坚定。
那顶帽子小夭见过,那是巫王才会戴的帽子。
小夭迎面走上去问道:“您是……巫王大人?”
那人停下脚步,缓缓点了点头,“前任巫王仙逝前传位于我,并特意嘱咐我在此等候姑娘的到来。”
小夭一愣:“等我?”
巫王正要开口说话,白羽从树上跳下来走到小夭的身边,巫王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小夭温和说道:“没关系,他不是外人。”白羽听后微微一愣。
巫王继续说道:“前任巫王仙逝前跟我说,姑娘曾向他打听过情人蛊,只是当时经验不足,未能解姑娘心中之疑惑。”
小夭一听微微笑道:“有劳巫王大人挂心了,不过我这蛊已经解了。”
巫王大惊:“解了?如何解的?”
“很久之前我生了一场重病,醒来的时候躺在玉山王母的寝殿中,是王母替我解了蛊。”
“不可能!绝无可能!”巫王厉声叫道。
小夭被他吓了一跳,干笑着说:“你别激动,不信你可以探查一下,看看蛊虫还在不在我的体内。”
巫王缓缓闭上眼,催动体内的蛊虫向小夭的体内探去,片刻后猛地睁开双眼,那情人蛊果然已经不在小夭的体内!
他喃喃道:“这怎么可能呢?”
小夭问:“是有什么不对吗?”
巫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那和你一起种下情人蛊的男子现在何处?”
小夭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眼眸也垂了下来:“他已经死了。”
“死了?他如果死了,你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巫王的语气十分认真严肃,小夭的心也不禁跟着提起来,她小心翼翼地说:“可是在他死之前,我们的蛊就已经解了。”
巫王叹了口气,他从衣袖中取出一片翡翠琉璃镜,手结法印将琉璃镜放大置于空中,一些破碎的画面在镜中一一浮现。
他将事情的原委缓缓道来:“姑娘有所不知,自从上次姑娘来询问后,我族便寻了几百对自愿种下情人蛊的有情人,观察了近百年,才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情人蛊不但要命,还要人心,一旦种下,两人心意相通,命脉相连,同生共死,绝无可解。若其中一人身死,另一人必死无疑,因此蛊虫是不可能在人活着的时候,离开人的身体的。”
小夭呆呆地望着镜中的画面,那些被种下情人蛊的人,有从始至终深情不移的,除了能让中蛊者感受施蛊者的疼痛外,蛊虫没有任何反应;有的一方中途背叛了另一方,便受到了蛊虫的反噬, 蚀骨之痛使他们面目变得扭曲,最终同归于尽;还有的种蛊后没几年就开始后悔想要解蛊的,可经年累月的尝试不但没能找到解蛊的办法,反而令两个人渐渐离心,最终也是受到蛊虫的反噬而死。
但无论是怎么死,这些人中却有一个致命的共同点:种蛊的一方若是死了,另一方也立刻随之而去,绝没有一个是独活的!
小夭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心口处隐隐传来一丝疼痛,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在反复盘旋:她和相柳的情人蛊到底是如何解的?
巫王叹了口气说:“我族研究蛊虫数百年,终还是没能寻到破解情人蛊的方法,或许是我族千百年来避世已久,看待问题的角度过于单一。姑娘若想知道真相,不妨亲自前往玉山,与王母问个明白。”
小夭强忍住心中的疼痛,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给他种下情人蛊后,便无法再控制蛊虫,也无法感受他,是怎么回事?”
巫王转过身去,望着平静的河面悠悠说道:“情人蛊之所以称之为情人蛊,是因为只有心中有情的两个人才能将这蛊虫种下,若其中一人改变了心意,便无法再控制蛊虫,而另一人也会遭到蛊虫的反噬,受尽焚心之苦。简单来说就是,唯情深者,方能控蛊。”
小夭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有一股寒意钻进了她的四肢百骸,冰冷到窒息,疼痛到扭曲。
有情?她和相柳之间有情?而相柳能操控蛊虫是因为他对她用情至深?
简直,荒谬至极。
小夭怔愣在了原地,一时不知道是笑还是哭,那个九头妖怪怎么会对她有情呢?她分明只是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一个工具而已啊。
“姑娘,你没事吧?”巫王没想到小夭会是这般反应,有些担忧地问道。
小夭目光呆滞地望着他,眼底一片凄凉:“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只不过是为了完成前任巫王的遗愿罢了,既然那位公子已逝,姑娘还是要放宽心。”
良久小夭叹了口气说:“多谢您,我想自己静静。”
巫王见状也没有再多说,颔首离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弯新月悄悄爬上了树梢,清冷的银辉洒在河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虫鸣低唱,显得夜空更加寂寥。
小夭呆呆地坐在河边,她心乱如麻,脑袋好像要炸裂一般的疼痛。
蛊虫到底是如何解的?为什么会刚好在她服毒自尽的那段时间被解掉了,而她对于其中的细节却一无所知?这么些年来她从来没想过这些,就天真地相信了王母的“随手解了”。
如果不是王母解的蛊,那又会是谁呢?是相柳?可他说过他解不了的,虽然他总是利用她,但他从来都没有骗过她。他会有什么方法解蛊呢?还有情深又是怎么回事?
小夭越想头越疼,心口也开始剧烈疼痛起来,她浑身抽搐,紧紧缩成一团。
白羽站在她身后冷冷说道:“你要是真的想知道真相,就去玉山问个清楚。”
小夭不说话。
“那个陪你种蛊的人,就是你那天说的那个朋友吧?你朋友为你做那么多事,你难道不想弄清楚吗?”
小夭还是不说话。
白羽顿时觉得尴尬无比,很是没有面子,当下就怒了,上前一把抓起小夭的胳膊就要质问:“你这个蠢女人,你……”
下一秒就愣住,说不出话来了。
月色下,小夭的脸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脸上淌满了泪水,嘴唇因用力咬住而微微渗血,眼眶通红,像是一头受了惊的小兽一般,困惑、痛苦、挣扎。
白羽缓缓松开了手,干咳了一声说:“我的意思是,人家帮了你,自己还搭了命进去,你不把事情弄清楚是不是有点对不起他。”
小夭垂眸,嘴角扯出一丝惨淡的笑:“没想到,你还是只有良心的妖怪。”
白羽冷哼一声:“那还用说?我们妖族绝对是最懂感恩的。”
小夭黯然,可不是吗,相柳为了报答洪江的救命之恩,长年累月窝在深山老林里,任由世人鄙夷唾弃他,最后还为洪江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左耳为了报答自己对他的那一点恩情,跟在她身边保护了她两百多年。
可他们原本就只是一只自由自在,不应该受到任何束缚的妖怪而已啊。
现在想想,妖族的一颗赤诚之心,哪怕是很多人和神都是比不上的。
“可是知道了真相又如何?不过是给自己又增加了烦恼而已,已经死了的人不会再活过来了。”小夭淡淡说着,眸中是一片死寂。
“你……”
“小夭!”
璟已经做好了饭菜,等了许久不见小夭回来,四处寻找半天才终于在河边找到了失魂落魄坐在地上的她。
他迅速闪身到小夭的身边,将她抱在怀里,目光凌厉地盯着白羽问:“怎么回事?”
白羽直接无视他那张愤怒的脸,“不用那么看着我,我什么也没做,你自己问她就是。”
也许是在地上枯坐了许久,小夭有些体力不支,晕倒在了璟的怀里。
璟也顾不上再盘问白羽,打横抱起小夭跃上坐骑,夜空中划过一声鹤唳,白鹤振翅高飞,载着璟和小夭向赤宸寨的方向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