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在空中呼啸而过,以极快的速度将小夭和白羽带到了玉山,两个小花童被这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厉声问道:“何人私闯玉山?”
“我要见獙君!”小夭不管不顾就要硬闯进去,两个小花童死死拦着她。
“发生了何事?”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迎面走来一个看起来十分精炼的黑衣女子。
“潇潇?你怎么在这里?”
小夭看见来人后十分震惊,潇潇是玱玹身边的暗卫,玱玹与玉山平素并无往来,她怎么会到玉山来?难怪她回来后就没有在玱玹身边见过潇潇,一直以为是被玱玹派出去执行什么特殊任务了。
“小姐?”潇潇也是一惊,随即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看小姐好像十分焦急,此次来玉山可是有什么事?”
“我有急事要见獙君!”
潇潇面露难色:“他……”
“他怎么了?难道他不在玉山吗?”
“不是,小姐,獙君在听花楼,他说他做了件亏心事,正在那里闭关修炼,已经很多年不见外客了。”
小夭听后更加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她沉声道:“让我进去,他一定会见我的!”
潇潇没办法,只能将小夭和白羽带进了玉山,穿过一片绚烂的桃林,越过几条蜿蜒的溪流,又翻越了两座陡峭的山峰,才终于到了一处隐蔽的楼阁外。
“小姐,这里就是听花楼了。”
小夭冷笑道:“果真是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潇潇眉心跳了两下,她还从来没见过小夭现在这个样子,除了那次要杀陛下的时候。
“小姐,我进去帮你通报。”
“不必了,我有些事情要问他,你带这位公子先下去吧。”
潇潇犹豫了下,最终还是点头带白羽离开了。
小夭立在楼阁门前,沉声说道:“獙君,我有话要问你,立刻出来见我。”
楼内,一身黑袍的獙君端坐在一尊神像面前,从小夭上了玉山后,他就知道她来了。
他心中纠结,若是将真相告诉了小夭,便是辜负了故人之托,若是避而不见小夭,却又显得过于刻意,偏偏他又不擅长撒谎。
小夭一直在不停地敲着门,大有一种不见獙君不回还的气势。
獙君抬头望着神像,半晌,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起身向门外走去。
他打开了门,佯装惊讶道:“小夭?我正在闭关,你有何事找我?”
小夭不语,一双黑眸直直凝望着獙君,让本就不善于掩藏的他觉得一阵阵的心虚。
他眯着狐狸眼,微笑着说:“怎么了?一别多年,不认识故友了?”
“獙君,我问你,这个到底是谁送给我的结婚礼物?”小夭手上拿着大肚笑娃娃,直截了当地问道。
獙君说:“这不是我送你的吗?我亲自去轩辕山参加了你的婚礼啊,你忘了吗?”
“那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小夭指着娃娃底部蓝色的液体痕迹问。
獙君拿过小夭手里的娃娃仔细看了看,心道:这是什么鬼东西?我怎么知道这笑娃娃还暗藏玄机?
小夭见他眼神飘忽,说道:“我来告诉你,这是鸩毒,蓝蟾蜍的妖毒,还有冰魄寒毒,全是毒药!”
獙君大惊:“什么?!”随后又一脸歉疚道,“小夭,其实这是我找一位工匠雕刻的,我自己没这手艺,想着你成亲自然要送一个特别的礼物给你,我说要实心的,没想到他竟然在里面装的都是毒药!真是岂有此理!”
小夭静静地看着獙君胡编乱造,也不拆穿他,而是继续说道:“好,我再问你,我服毒自尽后,是怎么醒过来的?”
獙君心道:还是这个好回答。
“你在玉山醒来的,自然是王母救的你。”
小夭问:“她用什么方法救的我?”
獙君道:“玱玹把你送过来的时候,你躺在一枚被施了阵法的海贝上,王母把你沉入瑶池,用瑶池之水唤醒了你。”
小夭点头,又道:“那我再问你,我身上的蛊是谁解的?”
獙君道:“这个你醒来就知道了呀,也是王母帮你解的。”
“怎么解的?”
“……”
獙君要崩溃了,怎么这么多问题啊?他怕是要把这一辈子的亏心事都做尽了。
“解蛊的时候王母不许我们在场,所以我也不知道王母是用了什么法子。”
小夭定定地望着獙君,忽然笑了:“听说獙君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才闭关的?”
獙君哑口无言,只能干笑两声,心中却在暗骂:这个潇潇怎么什么都跟小夭说!
小夭又问:“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亏心事能让堂堂獙君避不见客呢?”
獙君笑道:“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一些陈年旧事罢了。”
小夭挑眉:“不是什么要紧事?请问我方才说的那三件事,哪一件事不要紧?”
獙君一愣:“你……你什么意思?”
小夭上前一步,紧紧凝视着獙君的双眼逼问道:“相柳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样替他隐瞒?”
“你都知道了?”獙君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吃惊道。
小夭道:“若不是我知道了些什么,怎么会急匆匆跑到玉山来问你?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吗?”
獙君盯着小夭看了一会儿,好长时间才叹了口气道:“小夭,既然他不想让你知道,你又何苦一定要求个答案呢?”
小夭冷声道:“命是我的,蛊是我的,婚礼也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他已经死了,你知道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夭道:“这是我的事,我只想知道真相。”
“可我答应过他,永不会告诉你。”
“是我先发现的,你不算违约。”
獙君凝望着执拗的小夭,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劝阻不了她了,她比她的母亲还要倔强。
他拉起她的手说:“随我来。”
獙君带着小夭到了瑶池,他折了一枝桃花,化作一艘小小的桃花舟浮在瑶池的水面上,拉着小夭跃到桃花舟上。
两人相对而坐,獙君轻轻拂袖,两人面前出现两瓶蟠桃酒,獙君拿起一瓶开始喝了起来。
此时夜幕降临,一轮皎皎明月高悬于碧空之上,冷冷清辉静静洒下,水波粼粼,银光跳跃。瑶池岸边是灼灼盛开的桃林,瑶池中央是小舟轻泛的宁静。
獙君喝着喝着,忽然开始对着月空高歌起来:
哦也罗依哟
你的眼为什么紧闭
不肯再看我
若我让你流泪
请将我的眼剜去
只要能令你的眼再次睁开
哦也罗依哟
你的心为什么碎了
不肯再忆我
若我让你悲伤
请将我的心掏去
只要能令你的心再次跳动❶
……
歌声哀婉悲凉,句句泣血,如平地起风,卷落阵阵桃花雨,纷纷扬扬,飘飘荡荡,一时急,一时缓,沾身不湿,吹面不寒,如伤心女子落泪,却不知又在悲伤着哪一对有情人的生离死别。
小夭知道獙君就是獙獙妖,他的歌声能够迷人心智,但只要问心无愧,就不会被他的歌声所迷惑。
小夭静静地听着,刚开始的时候她毫无所感,只是单纯地觉得獙君的嗓音很不错,很动听,歌曲很忧伤,很凄凉。
可是越听到后面,她的气息就越是不稳,体内气血翻涌,仿佛要炸裂开一样,心口绞痛,眼前也开始出现一些似真似幻的浮影,像一汪清冽的泉水,缱绻温柔,要将她深深地卷入进去!
就在小夭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獙君的歌声戛然而止,小夭那如梦如醉的感觉才渐渐消散而去。
獙君喝了一口手中的蟠桃酒,望着小夭缓缓开口:“我和相柳相识多年,他时常往返玉山,带着王母给的佳酿灵草走,又带着洪江的感谢来。我们时常像这样在月下饮酒对谈,抚琴弄箫。他喜欢听我唱歌,却从来不会被我的歌声迷惑,他虽被世人视作九命魔头,可心却如琉璃一般剔透,我很敬重他。”
小夭沉默不语,静静听着獙君讲述他和相柳之间的事。
“那日你被玱玹送到玉山的时候,已经虚弱得只剩一丝丝气息,那海贝中的血咒阵法护住了你一命,王母却束手无策,只能将你沉入瑶池,期望你能自然醒来。”
“傍晚之后,相柳来了玉山,他说是来拜访王母,却在灌醉我后潜入了瑶池,闯进了我们布置在你周身的阵法。我和烈阳赶到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在用你的血练什么妖法,烈阳一掌劈过去,他却丝毫未躲,硬生生抗住了这一掌,后来我发现他竟然是在用自己的心头精血,为你延续生机。”
“血咒之术本就是以命续命的法子,他又耗费了大量的心头血来唤醒你,连我都为之震惊。”
虽然小夭已经将这件事猜的八九不离十了,而且在海底的37年她也知道相柳就是用这个法子救的她,但此时再次听到獙君讲述出来,她的心还是像被人紧紧攥住了一样疼痛。
她尽量保持着平稳的语气问:“那蛊虫是如何解的?”
獙君道:“他并未替你解掉蛊虫。”
小夭不解:“那我体内的蛊是……”
“是他以命诱杀的。”
……
轰隆!!!
小夭顿时如遭雷击,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以,命,诱,杀???
……
难怪他一直说他解不了蛊,难怪巫王会告诉她情人蛊只能双死,绝无可解!
相柳是用他自己的命在还她自由啊!!!
獙君向小夭伸出手去,掌心凝聚法力,将小夭怀中的狌狌镜取了出来。
“他将你救活后,并未唤醒你,而是说要了结一些他和你之间的未了之事,这面狌狌镜中珍藏了两段你与他之间的记忆,他将这两段记忆亲手抹去了。然后又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自己的心脏,用自己的命诱杀了蛊虫,替你解了这情人蛊,从此之后,你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小夭只觉悲痛攻心,头晕目眩,双耳轰鸣,眼里泪珠簌簌而下,獙君的那些话还如洪水般灌入她的耳朵,但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小夭,他离开前最后拜托我的,就是叫我千万不要告诉你解蛊的事情,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小夭不语,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任凭眼泪在脸上流淌。
獙君有些不忍,但既然小夭想要知道真相,他就应该全部讲出。
“因为你曾说过,今生今世永不想再见他,他也永不想再见你。”
……
……
“呕”的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小夭!”
獙君连忙闪到小夭身边扶住她,不断往她身上输送灵力。
“你这又是何苦呢?他不想让你知道肯定也是不想让你难过啊!”
小夭眼底一片苍凉,她一动不动,宛如死人一般。
清水镇的葫芦湖畔,她挽弓指向相柳,对着他的心口狠狠射了一箭。
相柳不怒反笑,依然从容不迫地向她走来。
那时候她恨极了相柳,她恨相柳从头到尾都是利用她,从清水镇开始,也从清水镇结束,都是为了要杀她最亲的人。
他甚至利用璟的死,他知道那是她心头最痛的地方,却还是利用!
最后还要了她全身的血。
从头到脚,都被他利用干净了。
相柳成功了。
成功地让她恨他入骨,跟他决裂。
成功地默默做了一切却不被惦记。
成功地从容赴死却不被她察觉。
她曾天真地问:“若是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会死?”
相柳却反问她:“若是我死,你能活吗?”
是啊,他是九命相柳,他有那么多条命,就算自己真的死了,他又能如何呢?
对于那场战役,他已经报了必死之心,舍弃一命解掉情人蛊,不过是想让她活着罢了。
“小夭,你感觉怎么样了?小夭!”
獙君的声音不断在小夭头顶上空回响,她涣散的眼神终于再次聚焦了起来,直愣愣地望着獙君,艰涩道:“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小夭……”獙君心疼地看着她,眼里也泛起了泪花,为逝去的故友,也为他和小夭之间刻骨绵长的情意。
小夭眼睛忽然开始四处看起来,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獙君拿起旁边的大肚笑娃娃递给她:“是找这个吗?”
小夭一把夺过去,如获至宝般地紧紧攥在手心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他……这是他送给我的对不对?你能不能帮我打开它?啊?我求你……求你帮我打开它好不好?”
獙君垂眸:“抱歉小夭,这个大肚笑娃娃是用扶桑木雕成的,里面好似有冰晶,表面淬了一层扶桑汁液,还被相柳施加了灵力和阵法,我……我实在是打不开。”
小夭神情惨淡,绝望地抚摸着笑娃娃弯弯的眉眼和唇角,“是他不想让我看到……”
“或许我可以试试。”
一只雪白的琅鸟踏着月色飞来,落在桃花舟的舟头,化成了一个白衣碧眼的少年郎。
“烈阳?”獙君惊喜地叫道,“对啊!烈阳是受虞渊和汤谷之力修炼而成的,他的凤凰玄火说不定可以打开!”
小夭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噌”一声从獙君怀里窜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到烈阳面前,捧着大肚娃娃道:“好烈阳,你帮我打开它好不好?”
烈阳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他不喜欢相柳那个九头妖,但相柳确实救了小夭,方才他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心中隐隐还有点敬佩起相柳来。
“我尽力!”
烈阳接过小夭手中的大肚笑娃娃,口中念着法诀,那大肚娃娃便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禁锢住,高高悬浮在空中。
烈阳腾空化作琅鸟,在空中不断朝着大肚娃娃的方向拍打着双翅,熊熊烈焰在琅鸟的双翅和大肚娃娃之间燃烧成一座火桥,这是在用凤凰玄火来打破扶桑木和冰晶之间的平衡。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嘭”的一声,大肚笑娃娃的肚子炸裂开来,露出里面一颗晶莹剔透的冰晶球。
烈阳“倏”地收了翅膀,否则这冰晶球就要被他融化了。
小夭看到冰晶球的那一刻,泪如雨下,她狂喜地扑上去,将缓缓坠落而下的冰晶球捧在手里,全然不在意那极寒之气会冻伤自己的手。
“小夭!”獙君朝小夭大喊了一声。
烈阳却朝他使了个眼色,随即手捏法诀,为小夭的双手度了一层灵力,使她的手免受寒气的入侵。
而小夭全然不顾这些,只是死死盯着手中的冰晶球。
晶莹剔透的冰晶球中,有一汪湛蓝色的海洋,海水中有五彩斑斓的小鱼,绚烂多彩的珊瑚,还有一枚洁白的大海贝,海贝中侧坐着一个美丽的女鲛人正伸出手去,在她的身边,有一个男子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含笑凝视着她。角落里还有一个男鲛人静静地看着他们,遗世独立,仿佛从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在他的旁边,有一行血红小字:有力自保、有人相依、有处可去,愿你一世安乐无忧!
小夭颤抖着手抚上那男鲛人的面容,神情哀伤,眼中蓄满泪水,唇角却缓缓向上弯起。
“你便是这般为我打算的吗?”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那冰晶球中的男鲛人说。
当年她准备要嫁给丰隆之前寄出的这枚冰晶球,里面只有一个女鲛人和一个男鲛人。
女鲛人在苦苦等待,男鲛人却视而不见。
原来,不是视而不见,而是为她选择了另外一个人。
难怪他会教她射箭,难怪他不惜舍弃性命救璟,难怪他会给她那张海图。
好一个有力自保,有人相依,有处可去!
原来他所做的千般万种,都是为了她,只因当年她在神农义军中一句为求自保的话!
……相柳,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你宁愿这样默默将我推给别人,也不愿选择我吗?
你死了,我怎么办……
……
……
“啊——”
小夭忽然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吼,极致的痛苦,极致的悲凉,极致的悔恨。
她软跪在小舟上,泪眼迷蒙,肝胆俱裂,身子簌簌颤抖,她将冰晶球狠狠抱在怀里,似是要将它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忽然觉得胸中沉闷,一股咸腥的味道从喉咙里冒出来。
“噗——”
又是一口血瀑喷涌而出。
鲜红的血顺着小夭的唇角不住地往外流,似是要永不停歇,直到流干净她全身的血。
“小夭!!!”獙君和烈阳同时惊呼出声。
“小夭!!!!”远处姗姗来迟的涂山璟撕心裂肺地喊道。
小夭却紧紧抱着怀中的冰晶球,面带微笑地,向身后的瑶池中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