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小夭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用过早餐后,她独自一人漫步到了桃林,看到不远处的望月亭中,璟正在和獙君下棋。
小夭想起来冰晶球还在獙君的手里,便走了过去。
二人棋局未尽,小夭就静静地坐在一边也不打扰,獙君对她视而不见,专注着眼前的棋局,璟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了,眼睛不住地往小夭这边瞟,结果不慎输给了獙君。
獙君哈哈笑道:“凡事都要讲求一心一意,若是不能,不如趁早放弃。”
璟的脸色微变,凝眸道:“不放手一搏,如何知道没有机会?纵使满盘皆输,我也甘之如饴。”
小夭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感觉他们说的是棋局,又好像不止在说棋局。
“小夭,身体可好些了?”獙君转身笑盈盈地看着小夭问道。
小夭点头:“獙君,我的冰晶球呢?”
獙君朝着棋盘上一挥衣袖,一颗包裹着湛蓝色海洋的冰晶球赫然出现在小夭的眼前。
“这冰晶球凝聚了极北之地的极寒之气,又全都是毒药制成,不可直接触碰,烈阳已经在上面加了一道阵法用以平衡它的寒气,现在是安全的了。”
小夭感激道:“谢谢。”便立马上前将冰晶球捧在手中,仿佛害怕它再一次弄丢一样。
獙君起身拍了拍小夭的肩膀道:“小夭,前尘之事……罢了,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吧,我相信如果是你娘的话也会支持你的。”
“我知道,谢谢你,獙君。”
獙君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明明前两天还一副盛气凌人要杀了他的样子,怎么今天又乖顺有礼貌起来了?
小夭道:“我知道玉山最多只留男子三日,我和璟准备今日便离开玉山了。”
獙君点头:“那你们此行注意安全,若需帮忙,自可来玉山找我。”
“还真有一个忙,”小夭忽然微微一笑,凑到獙君的耳边道,“请你——照顾好潇潇。”
獙君闻言脸色大变:“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小夭朝他眨了眨眼,没有回答他就带着璟一起离开了,留下目瞪口呆的獙君独自一人在风中凌乱。
他忽然有种贞操尽碎、晚节不保的挫败感。
出了桃林后,小夭对璟说道:“送我去岛上吧。”
璟道:“小夭,不如和我一起回青丘吧,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岛上,或者你想去神农山也可以。”
如今璟作为涂山氏族长,不能太长时间不在族内,在中原的日子加上这次出来找小夭已经离开了有一段日子,恐怕送了小夭去岛上的话就要马上返回青丘了。
小夭却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叫苗圃和左耳来陪我就好了。”
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勉强她。
玉山的玉阳峰上,两个白衣少年立在峰顶,眺望着远去东海的白鹤。
其中一人道:“你说你非让她知道那些干什么?你是没看见她那天的样子有多惨!要不是我帮她打开了那个什么破娃娃,她指不定还能做出什么事来呢!”
说话之人正是烈阳。
另一人却淡淡道:“她本就该知道这些。”
“所以你就带她来玉山了?她都成亲两百年了,你让她以后日子怎么过?”
那人冷哼道:“干我何事?那狐狸本来就是个捡便宜的!”
此人正是白羽。
烈阳撇嘴抱怨道:“是你主子讨厌才对吧,干什么做事情偷偷摸摸的?还害得獙君得一直帮他保守秘密!”
白羽怒了,一脚飞踢上去:“你这只寄人篱下的臭鸟!你说谁讨厌?!”
烈阳闪身一躲,笑道:“我随口一说看把你急的!——不过我说臭雕,你揭了你主子的老底儿,不怕他的魂魄来教训你啊?”
白羽黯然:“他要真有魂魄在这世上就好了。”
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也走遍了整个大荒去寻找,但都一无所获。
烈阳也知道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讪讪地闭了嘴。
“我走了!”
白羽忽然拍了拍衣袖,腾空而起,化作一只巨大的白雕,白雕的头上还有一片金色的翎毛,它发出一声尖锐的雕鸣,向着东海的方向疾驰而去。
璟在离开前给玱玹去了封信,告知了小夭在玉山发生的事,玱玹命苗圃和左耳马上出发前往东海。
神农山本就比玉山距离东海近一些,外加玄鸟坐骑的速度也要比白鹤的速度快,所以在小夭他们到达东海的时候,苗圃和左耳已经赶在他们之前抵达了。
璟将小夭送到了岛上的木屋内,犹豫了很久后开口说道:“小夭,我……我需要回青丘一趟,这几天不能陪你了,你等我回来好吗?”
他的眼中充满着紧张和不安,还若有若无地藏有一丝期待。
小夭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只是轻点了下头道:“放心吧,我没事。”
璟望着小夭苍白的脸,面上还是有些担忧,他转过头对苗圃和左耳道:“麻烦你们照顾好她。”
苗圃道:“放心吧公子。”
她也不知道璟这次为何如此啰嗦,好像自从他们上次回岛上开始,这夫妇两个之间就怪怪的,而此时小夭又面容憔悴,像是受了天大的打击一样,整个人都精神涣散。
左耳却在一旁面无表情道:“我比你更有能力保护她。”
虽知道左耳一直都是这种性子,但璟的脸色还是变得有些难看,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看了一眼小夭后便驱策着白鹤坐骑离去。
苗圃戳了戳左耳,上前一步问道:“小姐,你和公子这是怎么了?我总觉得你俩最近怪怪的。”
小夭道:“不过是有些小矛盾罢了,没事的。”
“那这次去玉山又发生了何事?为何小姐这般模样回来了?”
小夭扯了扯嘴角,终是没能扯出一丝笑来,她淡淡说道:“知道了一些事情,心里不大好受而已。”
苗圃见小夭不愿说出实情,便也不好再追问,拉着左耳准备退下。
“等等。”小夭忽然叫住了她,“苗圃,你帮我给阿念写一封信,就说我有事已经回东海小岛了,等下次有空再去五神山看她。”
“好。”
小夭缓缓走到榻边坐下,小心地从怀中取出冰晶球,细细端详着,口中喃喃道:“相柳……对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呢?你那么冷酷无情的一只妖怪,却为我做这么多事,你到底是想怎样呢?”
“人都已经死透了,你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些又有什么用?”白羽抱着胳膊从门外走进来,面无表情地说道。
小夭将手中的冰晶球小心地放到一个木匣子里收好,转过头看着白羽说道:“所以你大费周章地想让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的主子,我说的对吗,毛球?”
白羽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小夭会猜出他的身份,嗤笑道:“被你看出来了,看来还没蠢到家啊!”
小夭道:“你故意去参加赤水秋赛,为的就是让我注意到你,后来又跟玱玹提出要跟在我的身边,为的就是要掌握我的动向,好在合适的时机引导我去发现那些真相!”
白羽点点头:“不错,继续。”
小夭继续道:“你神出鬼没,却总能比我先到达一个地点,因为你是白羽金冠雕,速度远远快于其他种类的坐骑。还有玱玹被行刺的那次,是你将防风意映带到神农山的吧?”
“是,当初主人救她就是为了防止涂山瑱图谋不轨。”
小夭点头:“那大肚娃娃又是怎么回事?为何那日我碰到它手上会流血?”
白羽耸耸肩:“我不过是在那上面施了一个小小的阵法而已,对付你这种灵力低微的人足够了。”
小夭想起来了,那日白羽从她手中夺过大肚笑娃娃后还用手在上面反复揉搓了几下,原来是在趁机布置阵法,好让她发现里面藏有冰晶球的秘密。
她苦笑道:“你又何必让我知道这些?知道了反而更痛苦了。”
白羽看她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顿时就火了:“因为你蠢!你就是个蠢女人!你以为不让你知道这些,你就能乐呵呵地跟着那只狐狸过一辈子了?”
小夭抬眸凝视着他:“他不就是这么希望的吗?反正我在他眼里就像是个玩具一样任他摆布,他想如何安排就如何安排。”
白羽有些受不了她这个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冷冷道:“他对你情深至此,你却……我真是替他感到不值。”
“情深?”小夭最近总是听别人说相柳对她情深,巫王是,防风意映也是,但只要想起相柳每每利用起她来时那冰冷狠厉的眼神,她就浑身发颤!
她自嘲地笑道,“他怎么可能会对我有情?”
“漪清园里,你不是听到我跟金萱说的话了吗?”
小夭惊讶:“你知道我在偷听?”
白羽不屑道:“你身上那股愚蠢的气息,百里开外我都能感受得到。”
“这么说你那天是故意演戏给我看的?你没有在追求金萱?”
白羽冷哼道:“少自作多情了,我只不过是在认真追求她的过程中恰巧发现了你而已,至于那个朋友的故事,确实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小夭“哦”了一声,淡淡道:“那你追求人的方式还真挺特别的。”
“不然呢?像你们俩这样吗?一个死活不开口,一个整天自欺欺人,他是个疯子,你是个傻子,你俩还真是绝配!”
“你说我自欺欺人?”
“难道不是吗?你如果不是自欺欺人,不肯承认自己真正爱的是谁,又怎么会被獙君的歌声迷惑的?”
小夭愣住了,原来自己竟是因为一直不敢坦然面对心中的情,才会在听了獙君的歌声后那么痛苦的吗?她不是有情而不自知,她是一直在逃避?
半晌后,小夭自嘲道:“可他选择的不是我,他心中只有对洪江的恩情。”
白羽快要被这个蠢女人的逻辑和重点整的崩溃了,他觉得这个人以前在清水镇做男人的时候,虽然贱兮兮的很讨人嫌,可比现在的思路清爽多了,现在这个女人不知道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所有真相都赤裸裸摆在她的面前,却还愚蠢到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接受,犹犹豫豫婆婆妈妈的,他都想上去给她两爪子让她清醒清醒!
他朝着小夭怒吼道:“你说他没有选择你?是你不要他!你忘了你在龙骨狱跟他说的话了吗?他那么在意你,怎么忍心让你生不如死?”
小夭木然地看着他,却不由得想起了当初她刚刚恢复高辛王姬的身份后,被阿念推到了海里,相柳将她沉到海底强迫自己亲吻他,她却宁死也不愿,她说她害怕他。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我还是害怕,一不小心你会进入到我的梦里,你绝不适合进入到女子的梦里,那只怕比死更可怕。”
原来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将相柳远远地推开了。
小夭表情木讷,而白羽还在继续咆哮着:“你以为他为什么愿意种那个破蛊,不是因为他有九个脑袋不怕疼不怕死,他早就知道那东西是要心的,还是将一颗心给了你!因为他心甘情愿!而你却摇身一变,成了高辛的大王姬,轩辕玱玹的妹妹!你觉得他还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再选择你?”
“我……”
尽管已经知道了太多的小夭已经麻木了,但还是被白羽的话震惊住了,连一丝一毫的辩解都再说不出来了。
“你以为为什么后来防风邶会突然开始公然行走在轩辕山和中原,那不过是一个能光明正大陪伴你的身份!他陪你玩儿,教你箭术,你变了心,蛊虫的反噬之痛全部都在他的心上,每每感受到你难过的时候,他有再重要的事都放下第一时间来找你,陪你解闷,你一直说他利用你,可他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小夭痛苦地抱头:“别说了……..”
白羽却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钳制住她的手臂,直视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你被虐杀后,他单枪匹马地闯进神农山,与守山的侍卫恶战了一场,鲜血淋漓地站在轩辕玱玹面前,哪怕被剑指在了脖子上,也执意说要救你!他把你带回海底,为你舍弃了一条命才将你保住,日日以精血为你疗伤整整37年!你真以为小小的一座山峰,便能抵了他那条命了吗?况且那时候的轩辕玱玹,根本就不是轩辕王!”
小夭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道:“你是说……他故意跟玱玹提了一个条件,为的就是不想让我亏欠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知道,你这个人什么都想还,而他不需要你还。”
“那他为什么在救了我之后却不愿意见我,只让你送我回去?”
白羽道:“因为那只狐狸快死了,他也没有不见你,他一直在你身后看着你!”
小夭痛苦地跌坐在地上,双手掩面,呜呜地哭出声来。
“他把一切都给了你,”白羽蹲下来抓起她的手腕,指着上面的银色月牙印记说道,“连这把绝世好弓,也是他送给你的!”
“你说什么?”小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泪眼直视着他。
“早在你还没有离开清水镇的时候,他为你种下情人蛊后,就去了金天谷,找金天星沉为他打造这把弓,而铸造弓箭所需要的稀有材料,也都是他费尽心血四处搜寻而来的,他是很穷,却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了你!”
……
小夭彻底崩溃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难怪金天星沉会说弓箭的主人突然不要了,又那么巧地送到了她的手上。
难怪弓箭认主需要的是九头妖相柳的三滴精血。
为什么她会这么笨?居然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白羽站起身,幽幽说道:“你说他利用你,可他化身成一个叫宝柱的人留在清水镇照顾那一群傻子数十年,又得到了什么?”
小夭惊骇地抬起头,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很好笑是吧?堂堂相柳大人,也会做这种幼稚愚蠢的事情,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说他是疯子了吧?”
当年防风邶抢婚后,将她带到了清水镇,她在那里遇到了风烛残年的桑甜儿,甜儿跟她提到过宝柱这个人,只可惜她当时沉浸在悲伤之中,却没细想宝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还以为只是相柳随便弄的一个分身之类的。
原来却是他暗中照顾老木他们的一个身份。
“他本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射杀轩辕玱玹,这样或许他也可以不用死,但是因为你,他一次次地放弃了,你说他不选择你,可他的心、他的命都给你了,难道你所谓的选择,就只是一个能日日黏在身边只会跟你生死相随的废物吗?”
一字一句从小夭的头顶上空重重砸下来,如雷贯耳。
她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眼泪像是决了堤的河水一样从眼眶中汩汩流出,打湿了她的裙摆,也打湿了她的一整颗心。
人人都道九命相柳嗜杀成性,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可偏偏是这样一个被万人唾骂的魔头,却唯独对玟小六另眼相看。
在清水镇的日子里,他们常常坐在湖边谈心,他们还一起牵手看过圆月,她很怕他,但从不讨厌他,反而觉得他有种特别的吸引力,哪怕再不堪回首的过往都愿意跟他分享。
无论是被画花脸滑稽搞笑的样子,还是在海底不经意地回眸一笑,她都愿意记忆在狌狌镜中,永远保留。
在她做王姬的时候,他又化身成防风邶陪她吃喝玩乐,教她箭术,好像每每在她不开心的时候,防风邶都会出现在她身边,现在想想,每次最开心最快乐最放松最自由的时刻都是和防风邶在一起的时候。
她也曾尝试对相柳说出很奇怪的话,也曾在心里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期待着什么。
“如果你愿意放弃一切,我就跟你走!”
“如果当初是我救了你,那该多好。”
“如果你一直是防风邶,那该多好。”
“如果没有洪江,你就不会是如今的身份。”
“海的那边是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岛屿?”“真想去看看。”
“如果我不嫁给赤水丰隆,那我应该嫁给谁?”
……
她和丰隆大婚前夕,寄了冰晶球给相柳,简单的留言:两个月后,我成婚,最后一次为你做毒药,请笑纳。
回到高辛待嫁,父王给了她七日时间考虑,她身穿白衣在龙骨狱外枯坐了七日,又是在期待什么?
她知道相柳是玱玹的敌人,但她第一次产生了想要维护哥哥敌人的念头,甚至不惜求哥哥放过他,又是为了什么?
她还隐约记起曾经有一个声音问过她一个问题——
“你最想和谁相伴一生?”
她没有回答,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内心深处是如何的痛苦和挣扎。
原来答案早就在她心中,却被她死死包裹,连偶尔的窥探都能让她痛彻骨髓!
直到此刻,那份被她深深藏起,狠狠压下,不敢面对也不愿承认的情,才终于从她的心口汹涌而出。
……相柳…………….
她呆呆地望着地面,艰难开口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蠢,以前我在大荒内流浪的久了,总觉得要有一个人相依相伴才是好的,我选涂山璟是因为他不会跟我哥哥敌对,也是因为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没有放弃我,后来我慢慢地心悦他、喜欢他、想要嫁给他。可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都是在骗自己,怕入梦的那个人,其实早就已经进入到我的梦里了……”
白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哼道:“他本来什么都不想让你知道,但他想做疯子,我可不想陪他一起疯!”
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小夭坐在地上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银色月牙印记,呜咽道:“对不起,相柳,我明白的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