薈萃樓是京城裡數一數二的酒樓,是當今淑妃的孃家嫂子所有。
淑妃是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親孃,顧家同意將接風宴設在這裡,便能瞧出,他們做出了選擇,日後一定會擁護淑妃的兒子上位。
沈家從不站隊,今日沈驚遊只打算走個過場。
畢竟明日還要去宮宴,若是被陛下知道他今夜在薈萃樓耽擱時間太長,恐怕會懷疑他的不臣之心。
顧家的小廝在門口等著,瞧見沈驚游來,臉上掛起十二分的笑意恭恭敬敬地將人迎上二樓雅間。
顧玉淮同夫人孩子,並顧玉珠已經在裡面等著。
接風宴上也來了許多同顧家交好的官宦。
沈驚遊一齣現就成為全場的焦點。
此人英俊不凡,身份尊貴,年紀輕輕又有軍功,最近還從江南帶回和妻子的風流傳言,完全是街頭巷尾的大紅人。
顧玉珠聽見有人叫小公爺時,臉上就羞成一片,待到看見沈驚遊本人更是走不動道。
驚遊表哥劍眉星目,氣度不凡,高大威猛,沉穩有度,她早把表哥放在心裡。
只是想起表哥如今娶了妻,那一顆心又掉進了冰窟裡,又冷又疼。
顧玉淮瞭解妹妹,見狀溫言安慰,顧玉珠才勉強露出苦笑。
“驚遊,你我表兄弟多年不見,今夜可得陪表兄多喝幾杯。”
顧玉淮勸過妹妹,走過去拍了拍沈驚遊的胳膊,對自己這位表弟十分滿意。
“表哥歸京,家母早有叮囑,日後若有事,儘管來國公府遞帖子。”
“好說好說,我也十分思念姑母,聽說姑母抱恙,家父心中惦念,一應補品後續會送往公府中,盼望姑母早安。”
沈驚遊應答兩句,倒也喝了幾杯。
顧玉珠鼓起勇氣,打算去敬沈驚遊一杯酒,剛抬腳就見一個小廝匆匆進了宴席,湊在沈驚遊耳旁說了幾句。
沈驚遊臉色瞬間陰沉,握在手裡的酒杯被他隨意擲在桌上。
宴席才剛剛開始,他便拱手作揖,賠罪兩句,急匆匆離開宴席,自始至終從來未看她一眼。
*
姜芙蕖兩輩子沒幹過體力活,更別說此刻她胳膊上被玉簪劃出了極深的口子。
阿寶當時太恐懼,用的力氣不小,傷口深可見骨。
若是夏日,救治不當恐怕早就發膿感染。
幸而是冬日,不過傷口還是非常瘮人。
姜芙蕖挖了片刻便支撐不住,癱倒在地,喘著冷氣入腹,頭腦開始昏沉,這是要發高熱的前兆。
“小姐,你可別睡啊,睡了就醒不來了。”
阿寶將自己身上的棉衣脫了裹在瑟瑟發抖的姜芙蕖身上,她也被寒氣滲的咳嗽不止。
但好歹是兩條命,方才小姐說鴛鴦是誰時,她對鴛鴦落井下石的怨念也少了兩分。
終歸是一起被算計的苦命人。
鐵鍬鏟到了東西,阿寶顧不得冷,跳進坑裡徒手刨開蓋住鴛鴦口鼻的土。
手指一探,竟還有氣。
她轉身對著姜芙蕖撇撇嘴,“禍害活千年,小姐,這想讓別人先害小姐的鴛鴦還活著。”
“她有身子,對我們還有用,快把她拉上來。”
阿寶點頭,又將鴛鴦的肚子和腿挖出來,雙手抱住鴛鴦腋下,將人拖出坑裡。
稻草屋裡有火摺子,牆角堆著發黴的幾塊木柴,姜芙蕖生著了火,三個人圍坐在火堆中央。
阿寶的棉衣蓋在了鴛鴦身上。
烤了好久的火才稍微讓身子暖和了一點點。
鴛鴦剛醒,脖子上就被冰涼的斷玉簪抵住。
她臉色驟變,抬眸對上阿寶冷漠的眼睛,餘光掃了茅草屋一圈,瞧見兩個男人死在門口,身子瞬間僵硬。
姜芙蕖坐在一旁,目光漠然,臉上沒什麼悲喜。
鴛鴦反倒覺得姜芙蕖比死去的男人更可怕。
她嘴唇囁嚅了下,“我方才只是為保住我腹中孩兒,我不是故意……”
“難道不是想要自己活命?如今還說什麼保孩兒?你若是真想保孩兒怎麼不和那兩個拖你活埋的男人說,偏跟我們小姐說,怎的,覺得小姐好騙?容易心軟?”
阿寶呸了鴛鴦一口,手中的簪子更湊近對方脖頸一分,“告訴你,就是這簪子要了那兩個男人的命,你最好老實點,說,你到底是誰?!”
鴛鴦轉頭看了姜芙蕖一眼,臉色蒼白地將自己的身份說了。
姜芙蕖和阿寶早知道她是李惠蓮身邊的丫頭,如今爬上了沈子望的床。
在遇到那位武藝高強的人之前,姜芙蕖不想出什麼么蛾子。
今天顧金靈和李惠蓮她們算計要把她弄死的事,姜芙蕖回去之後會幫她們藏好破綻,讓沈驚遊也認為都是佈施神教作祟。
上次小產的事,沈驚遊對她的態度略有些鬆動。
就算沈驚遊不愛她,但沈驚遊是個很正直的人,若是姜芙蕖一再被顧金靈害,恐怕沈驚遊對姜芙蕖越發增加的愧疚會影響日後抬顧玉珠為平妻的故事走向。
那姜芙蕖就不容易離開國公府了。
但今日遇害,總該得到些什麼。
姜芙蕖下巴微抬,阿寶鬆開鴛鴦,小跑到屋外,伸手將其中一個男人的靴子扒了,又在對方身上搜羅了半天,找到一個錢袋子,再找不到別的東西之後,才返回來,將男人靴子和錢袋子扔在鴛鴦臉上。
鴛鴦被砸了個懵。
她還以為今日會被滅口,畢竟她剛才落井下石,但沒想到這小夫人和叫阿寶的丫頭居然救了她,還給了她這些東西。
“你面前的人是國公府沈小公爺的小夫人姜芙蕖,你以為這是什麼佈施神教害人?呸。不過是公府裡的醃臢。老夫人要處理我們小姐,而你家的夫人要料理你和你肚子裡的孩子。”
“這錢袋子你看清楚了,出自你家府上,靴子上的繡樣你不傻也能分清出自國公府。我們如今全被算計。你能活著,全在於我們小姐心善。這東西你儘可帶走,回了你府上,算是小姐送你上青雲的贈禮。屆時成了貴妾,別忘了你還欠小姐一條命。若是日後小姐有事要你幫,你得把命還回來!”
鴛鴦怔住,越聽心裡越懼,後來眼神里盈滿恨意。
竟是如此。
她不過是個無所依仗的丫頭,這命如此賤,李惠蓮這麼心狠要料理了她。
心中想了又想,抬眸瞧著姜芙蕖那張臉,又震驚非常。
原來是那位金尊玉貴的小公爺的妻,也就只有這等樣貌氣度才能做他的妻。
權衡之下,她掙扎起身跪下,朝著姜芙蕖磕頭,“從此我的命,不,還有我孩子的命全都是小姐的。日後小姐若有事,全憑小姐差遣。”
阿寶又囑咐了幾句,讓鴛鴦回去別露了餡,千萬不能跟李惠蓮說見過她們倆。
鴛鴦發毒誓應了,找了個長木棍,拄著離開了此處。
不遠的地方有幾處農家,鴛鴦倒可以投宿,明日再回城裡。
可姜芙蕖跟阿寶不能投宿農家,鴛鴦如今算姜芙蕖的暗棋,不能讓別人發現她有鴛鴦這條退路。
阿寶胡亂地填了坑,又把屋裡燒過的灰燼灑在院子裡做出凌亂的樣。
隨後和姜芙蕖一起把兩具屍體拖回了屋裡,放了一把火。
做完這些,兩個人互相攙扶著,往回走。
*
國公府裡已經鬧的人仰馬翻。
顧金靈坐在竹筠苑正廳,身上穿著暗紅色大氅,右手捏著帕子捧在心口,臉色慘白,眼底一片憔悴。
遠房大堂哥沈子望之妻李惠蓮哭的眼眶通紅,不住跺腳,“哥兒,這可如何是好啊。佈施神教的人把你媳婦兒和你大堂哥的通房鴛鴦給抓走了!鴛鴦還有著身子呢!”
沈驚遊坐的脊背挺直,面色陰沉地掃向這廳上的人。
他只覺得身心泛著冷。
“劉嬤嬤伺候母親不力,即日起送到鄉下的莊子,稱病。”
沈驚遊一開口,廳上瞬間沉默。
李惠蓮不哭了,顧金靈整個人愣住,一直沒說話的趙桑榆猛然抬頭。
顧金靈尷尬咳嗽一聲,聲音裡帶了幾分急意,“我的兒,你這是做什麼?劉嬤嬤她伺候了我二十幾年,從未出錯啊。”
劉嬤嬤撲通跪下,爬到沈驚遊身前磕頭,“哥兒,這是要我老婆子的命嗎?送到莊子上稱病,我老婆子對公府忠心耿耿,不曾有過一絲背叛啊!”
“不曾有一絲背叛嗎?”
沈驚遊像看死人一樣看她,“上次小夫人小產前,是你去小夫人跟前倚老賣老,惹的小夫人心悸受驚。是你成日里在母親面前煽風點火說小夫人不是。你只是個下人,成天想著搓磨小夫人。誰給你的膽子?”
“今日小夫人真是被佈施神教的綁走了嗎?難道不是你找人打暈了小夫人,將小夫人綁到馬車上帶走?你是國公府的奴僕,小夫人也是你的主子。這難道不算背叛?!”
劉嬤嬤臉色死黑,心虛地偷偷往顧金靈那邊瞧。
顧金靈身子僵直,嗓子像是堆滿了漿糊,“你……你怎麼?”
“竹筠苑有我的人。”
沈驚遊話落,一旁的陸管家揣測主子心意,拍手叫來幾個下人先將劉嬤嬤堵了嘴拖了下去。
等待劉嬤嬤的將是一碗又一碗的慢毒,悲涼死去的下場。
顧金靈手心裡都是冷汗。
又失望,又心寒,還帶著一點暢快。
今日除了姜芙蕖,也算是好事。
瞧瞧沈驚游上次只是忤逆她,現如今都為了姜芙蕖要了她身旁劉嬤嬤的命了。
劉嬤嬤可是她當姑娘時就伺候她的啊。
果然是娶了媳婦忘了娘。
不過舍了一個劉嬤嬤,換姜芙蕖這狐狸精的命,也算值了。
“至於母親,我會將今日之事告知父親。母親懷胎十月,生我一場。我的命是母親的,我自然不能對母親做什麼。但父親向來公正,祠堂族老向來嚴明,到時有了責罰,若鞭笞,兒子替母親承受,若父親同族老商議休妻,兒子也會為母親購置宅院,奉養母親晚年。”
沈驚遊話音落下,顧金靈眼前一黑,真的暈了過去。
竹筠苑落針可聞。
李惠蓮臉上的表情怎麼也控制不住。
她從沒想過姜芙蕖竟真的是沈驚遊的寶貝,不僅為了姜芙蕖忤逆母親,還要勸父休妻。
外頭傳的沸沸揚揚的說是姜芙蕖挾恩以報啊,挾恩以報能讓沈驚遊如此心甘情願為她大動肝火?
現在沈驚遊對親母如此手腕,那麼輪到她們呢?
“至於大嫂、二嫂,你們二位攛掇我母親使此毒計,加害我妻。從此之後,國公府與你們斷親,沈氏族譜也請遷出名姓,日後,我們見面不識。送客。”
沈驚遊臉上神情淡淡,語氣更是淡漠。
李惠蓮像瞧稀罕物一樣瞧著他,片刻後冷笑幾聲,後來忍不住竟放聲大哭。
她自詡瞭解男人,知道周幽王為博美人一笑烽火戲諸侯,也知道帝王為了美人不思國事不設早朝。
但如今親眼見著了,她怎麼就骨頭縫裡冷呢。
這位小公爺,金尊玉貴,膏粱錦繡,英俊風流,這樣好的人,偏偏被一個低賤的商人女給糟蹋了。
她們這些名門之女,從小琴棋書畫,薰香品茶,處處高雅,怎麼就讓她們配了那樣的癩蛤蟆?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公侯府裡也有痴情郎……這吃人的魔窟里居然還有真情郎啊……可笑啊可笑……”
趙桑榆扶著這位妯娌,瞧著她又哭又笑的,心裡五味雜陳。
再看那位不苟言笑的小公爺一眼,臉色發白。
一個男人若真是愛你,那就是像沈驚遊這樣眼裡容不下沙子。
她本以為就算是被識破了,也不會鬧的這麼難看。
誰知道她們斷親了,連國公夫人也要受罰。
瞧著這小公爺冷情冷麵的模樣,她又懷疑這是真的剛正不阿還是愛到發狂?
怎麼一點擔心著急也瞧不見,只有生氣呢?
若是真喜歡,不該如此啊。
竹筠苑外頭傳來腳步聲,一個小廝面無人色地衝進來跪下,“小公爺不好了!咱們的人去接小夫人,路上碰上佈施神教的人攔路,小夫人的馬車沒追上!”
“砰!”
趙桑榆被那聲暗夜裡的爆響驚的心口狂跳。
她一回眸,方才還臉上一派冷漠肅然的小公爺此刻五官陰沉,眼睛血紅一片,連眼尾都急的發紅。
他那骨節分明的手此刻捏碎了茶杯,碎片刺入他手心裡,傷口鮮血淋漓,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鋪著的厚毛氈上。
沈驚遊拂袖將桌上的碎茶碗拂落在地,一陣風一樣急奔至她跟前,一晃眼那高大的身影就消失在竹筠苑裡。
趙桑榆,“……”
這姜芙蕖若是真活著,給她九條命,她也不會再惹。
轉眼再瞧了李惠蓮,趙桑榆嘆了口氣。
是她們太不把姜芙蕖當回事,一而再地跌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