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殿內,封九妄倚在床邊,連央委屈的小臉皺皺巴巴,跪在腳踏上,一旁還站著目光呆滯的月殺。
“去找鹿仄,告訴他,罰你三月月俸。”
“我沒錯。”
月殺語氣梆硬,硬的連央都側目看了他,在心底直呼勇士!
“你又在看誰?”
連央一哆嗦,回頭正對上封九妄陰沉的眼。
不過須臾,封九妄又咬牙笑出了聲。
連央是被月殺連人帶被從永安侯府偷出來的。
眼下正裹著花花綠綠的小被子,跪在榻邊,小花被上露出連央白白淨淨的小臉蛋,封九妄就是沒法將目光從那小花被上移開。
“你喜歡這樣的?”
對上封九妄難以言喻的眼神,連央後知後覺的低頭,看到了身上一片紅的綠的夾雜著藍色黃色的花被!
噌的一下,白白嫩嫩的小果子成了熟透的小桃子。
“我,我,這,不是,我不是……”
語言的蒼白在這一刻顯露無疑,本來從夢中被人一路顛簸著擄走已經讓人很惶恐了,眼下封九妄還嘲笑她的小被子!
連央狠狠的看了一眼硬氣的月殺,成功借到了膽子,一回生二回熟,裹著自己的小花被,連央就像只笨拙的兔子,磕絆著就往龍床上撲!
不過一眨眼,金玉堆就的矜貴龍床上,就多出來一個圓滾滾,慫嗒嗒的花色糰子。
封九妄怒極反笑。
她裹著那不堪入目的花被子,就這麼從地面撲進了龍床,他還沒治她大不敬,她還委屈了?
連央耷拉著眉眼,唇瓣不安的抿著,不敢抬頭去看封九妄的神色,只躲在自己的小花被中,懨懨的抱緊了自己。
霎時,封九妄也不想去問這個看起來蠢極了的小人偶,光天化日往青樓去作甚, 目光重回月殺身上。
“再讓朕在子時見到你,砍了你的腦袋。”
這也不是個好的,連央午後去的青樓,他子時來報。
和昨晚的子時送簪討賞銀,有什麼區別?
一個兩個,都不讓他省心。
聽懂了自己今晚沒做錯,但依舊沒賞銀。
月殺呆板的眉目竟也學了連央的幾分懨懨。
可小姑娘生的嬌,眉心一蹙就惹人憐,月殺一對濃眉往眉心一擠!
……
“還不滾!”
實在看不下去的封九妄厲聲他。
連央聽他訓月殺,更害怕了。
躲在小花被下的腳背都繃緊了,她也不知怎麼有膽子,裹著她的小花被就上了龍床呢?
難道這就是一回生二回熟?
也許是前夜剛躺在這張龍床上睡了一夜,連央竟還真生出幾分親切感來。
藏在花被中的小手悄悄探出自己的小被子,在身下錦被上摩挲了兩下。
“舒服嗎?”
連央動作一僵,聲音細弱綿軟,“陛下……”
“去青樓了?”
連央愕然抬頭,頗有些不敢置信。
“暗,暗衛還帶告狀的?”
實在是月殺跟在他身邊三個月,上兩回都是她吹響了鳥哨,月殺才將她帶進了皇宮。
她沒想過瞞著封九妄,但也沒想到,月殺那個呆頭鵝的樣子,竟也是會主動上報她的所作所為?
看著連央愕然的小表情,封九妄頓了頓:
“昨日,你的銀簪是午時交到月殺手中的。”
成功收穫連央更加不可思議的神情。
“那他深夜才把簪子給我?!”
又想起今日,她午後去的青樓,月殺子時將她偷到皇宮。
“陛下的暗衛……只能子時行動?”
“子時後,有賞銀。”
封九妄劍眉微挑,看著連央凝噎無語的模樣,又瞧見了連央眼下的青黑。
微妙的,心中生出了一絲,同病相憐。
“陛下……您的暗衛營可真是,別緻?”
“又忘了朕的話?”
連央偏頭,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又忘記回答封九妄前頭的問話了。
扁了扁嘴,連央重新垂下的腦袋。
從心底翻出奶孃日日哄她的溫馨場景,很成功的感受到了鼻尖的酸澀。
連央沒有控制這點澀意,確保自己眼眶含淚後,乖巧的抬起了頭,一錯不錯的看著封九妄。
淚珠子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她已經發現了,封九妄很喜歡她照著他教的模樣哭。
淺顯刻意的心思瞞不過封九妄。
他確實滿意於連央乖巧落淚的模樣,可連央顯然不懂。
物以稀為貴。
哭的多了,為著梨花帶雨美景升起的惻隱之心,也就難有波動。
所以封九妄並不如往常一般,她抹去眼淚,為她心軟。
他只是閒散的靠坐著,神情淡漠甚至帶點譏誚的看著連央這個笨姑娘。
“朕還教了你,自輕自賤,旁人亦難生憐。”
封九妄有些失望。
他以為連央是聰明的,她的乖巧美麗,當然叫他歡喜。
可若只是一個,如月殺那樣,呆板的只會遵循命令的人偶。
這種興趣,在承平四十年,就喪失了。
連央很是惶恐,這與她想的不同。
她聽出了封九妄語氣中的失望。
為什麼,為什麼會讓他失望?
連央愣愣的看著帝王,那雙眼裡的淡漠,是梅中亭初見的第一眼,她瞧見過的。
寢殿內焚著龍涎香,暖融的燭火輕搖,連央如墜深淵。
前日的親暱歷歷在目,他甚至寵溺的喚了她小蒹葭,可在床榻上,在這個深夜,他又如此淡漠平靜的,撕開了連央的自以為是。
自輕自賤,旁人亦難生憐。
突然間,連央竟覺有些好笑起來。
她如何不輕賤。
林氏為什麼不再囚禁她?
因為她的生父,連慶渠頭一回見到了她,見到了她,生的很是美麗的臉。
審視,衡量。
打量貨物的眼神下,她聽見她的父親說。
“侯府子嗣單薄,不缺一口飯吃,就別可惜了這張臉。”
不輕賤。
恨。
連央心底,恨意再度破土。
她許久沒這麼恨過,即便得知林氏為她尋了個好夫婿,一個,天閹。
她都生不出恨來。
因為她太弱小了,她的弱小到,連恨意都無法支撐。
引誘帝王,攀附天子。
從她生出這個念頭起,她就將生死,交託於帝王之手。
帝王要她生,她便榮華加身,將永安侯府踩在腳底。
帝王要她死,她便去死。
報仇兩個字就像是嚼在唇齒間的黃蓮。
苦澀難耐。
“我,實在不知,一個人,不輕賤,該是什麼模樣。”
輕若雲煙的聲音,有些喑啞。
連央淡了神情,整個人透著恨意的倦怠。
“十二年,我在那個小院,呆了十二年。”
“我其實,連怎樣算是一個人,都不明白。”
“我時常覺得,我其實早已不是一個人了。”
連央的眼神晦澀無光,凝視著不遠處的燈臺。
白骨枯肉。
封九妄終於在這個夜色中,看透了連央乖巧皮囊下的本質。
與那個雨夜重合。
那一夜的封九妄,也成了白骨枯肉。
他有權勢,於是能將自己的皮囊充盈。
而連央,只能在春華秋實中,間無聲息的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