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穿着素服,云淡风轻,一副避世模样。
“弟妹,几个庄头来京进租,母亲让你来处理此事。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嫂子。”
顾云合不解道:
“寻常人家都是年底进租,怎的侯府庄头年中过来了?”
“弟妹有所不知,去年年中侯爷过六十大寿,几个庄头回京给老侯爷祝寿,顺道进租。今年侯爷身子骨不好,眼瞅着寿辰要到了,管事们挂念侯爷的身体,便趁机回京一趟,想给侯爷请个安。”
说话间,苏氏的丫鬟把人带了进来。
两个庄头仿佛头一次进京,被侯府的奢靡震慑到了,四下张望,一脸惊叹。
进屋后,二人便恭敬地举着账本。
“龙胜山田庄康从宽,请二奶奶安。”
“乌头村田庄管事涂大,请二奶奶安。”
这两个庄头衣着朴实,笑容憨厚,皮肤晒得黝黑,乍一看,倒真像是为东家卖命的贫苦老农。
可顾云合知道,这些个庄头手里管着庄仆佃户的生死,奴役欺压都算小事,强抢民女,打着主家名号侵占土地,都是常有的事。
看似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实则心比谁都黑。
顾云合接过庄头递过来的账目,随意翻了翻,这一翻,竟被气笑了。
乌头村的这处庄子,是侯府的爵产,是开国时,先皇论功行赏封下来的,是侯府面积最大的田庄,也是侯府进项最多的庄子。
涂大这次带了不少山货、野味、海鲜、药草、银丝炭过来,拉了足足有十几车。
还没忘记给几个哥儿姐儿带了白兔、蛐蛐、斗鸡。
他苦哈哈运了这么多东西过来,人又一副老实相,任谁都觉得他是个任劳任怨的管事。
只是,田庄的收入十分可怜。
“往年能进项六千多两,今年只有不到三千两,涂庄头,是我的眼睛不好使,还是你漏报了?你可知什么样的年景,收入能锐减过半?”
顾云合声音柔和,纵然说着质问的话,也叫人生不出重视来。
这样软面似的奶奶,哪里能管偌大的侯府?
说到底,这侯府还是苏氏的囊中物。
涂大往年给苏氏送了不少东西,皮货、银子都有,逢年过节还不忘去苏氏娘家送礼。
他笃定苏氏绝不会让出掌家权,今日只要按照苏氏所说,好好配合即可。
涂大并未把她放在眼里。
涂大笑得格外油滑,“奶奶,您在这侯府的高门宅院里住着,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如何能知道管理农庄的苦?我身为乌头村的管事,凡事亲力亲为,从没有一刻怠慢。可去年年景实在不好,九月底下了一场冰雹,整个郡县都受影响,不仅砸坏了果苗粮食,还砸死了不少牲口。”
顾云合一言未发,只接过琥珀递过来的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
侯府的茶不错,最新的雨前龙井,喝完唇齿留香。
涂大打量她一眼,这个新嫁过来的夫人,只是个续弦。
年纪小,没见识,最好糊弄。
且这些个长在内宅的女人,大门都没出去过,哪里知道田庄的情况?
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天高皇帝远,侯府又没有别的管事,除了认栽又能如何?
涂大袖子一甩,继续嚎道:
“这便罢了,原想着好好休整,来年把歉收的补回来,谁曾想冬日里又遭了雪灾寒潮,冻死了好多牲口,更是叫鱼苗折损了太半。翻过了年,连下了几个月的雨,身上的衣服从未晒干过,以至果树歉收。”
“若是一次受灾也就罢了,奈何连着大半年都是这种情况。再好的庄子也禁不起这样折腾,这一年来,我带着几个不成器的儿子,督促佃农缴租,日日盯着他们干活,好不容易凑了些收成上来,卖了三千两银子。”
涂大言辞恳切,眼有泪花,盯着顾云合,似乎希望这位年轻貌美,又没见过世面的内宅女人,能配合他,说几句安慰的话。
好叫他不白说。
可自始至终,顾云合眼皮都没抬,只专注地喝着茶。
涂大说的口干舌燥,顾云合始终未发一语。
许久后,顾云合将茶盏放在桌子上。
那清脆的碰撞声,将涂大一颗心吊到了半空。
康从宽见状不妙,和涂大对视一眼。
涂大头埋得更低了。
屋里阒静,顾云合掀起眼帘,终于吝啬地开了口:
“涂大,你进府多少年了?”
“老奴自侯爷建府,就在府里干活,老侯爷见我做事本分,将我调去乌头村守庄子。这才背井离乡,拖家带口去了那处。”
“做事本分?从前你或许做事本分,如今却不尽然。”
顾云合翻着账目,不客气道:
“乌头村地处北方,九月底乌头村已经下雪了,一年农事了,任你再多粮食也早就收完了,你去哪砸坏粮食?”
顾云合算得上温和,只是说出口的话叫人通体生寒。
涂大嘴角抖了抖,他哪里料到,这内宅夫人,能知晓北方农事?
说话间,珍珠领着一位穿着朴素的汉子进门。
这人身材高大,北方口音,进门就给顾云合问了好。
这口音听着耳熟。
涂大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是姚庄头。我有个陪嫁的庄子,好巧不巧就在乌头村附近。”
涂大心头大惊。
“我的庄子弹丸大小,远不如侯府的庄子占地广,去岁却也交了几百两上来。为何,同在一个地方,侯府的庄子一年要遭灾数次,我的庄子却一点问题都没有?”
顾云合语气渐渐凌厉起来:
“还是说你涂大干了什么遭天谴的事,冰雹、雪灾、寒潮、暴雨……老天爷尽往你身上招呼!”
这话格外难听,涂大猛地抬起头,急道:
“奶奶,您明察啊!我是侯府的老奴了,在侯府干了一辈子,对主家绝对没有二心!奶奶您这番话,就是往老奴心口捅刀子啊!”
“捅刀子?”顾云合冷哼,“你倒是会恶人先告状!你涂大管的地方,鱼苗、秧苗、果苗、牲口,没一个能活的!只怕那处田庄,早已跟着你姓涂了,好叫你这刁奴谎报灾情,把主家骗的团团转!这侯府的体面,主子的威严,在你眼里就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