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懷月自幼喜好琴棋書畫,尤其一手秦箏名動京城。雖說好久沒碰箏了,但一上手還是令樂師驚歎連連。
練了半日琴,午時,宴席已經在正廳開始了。樂伎們換好衣裳、帶上面紗,去到廳外候著等傳召。
慕容懷月輕撫面紗,宴廳裡傳來的嬉笑說話聲讓她無比在意,曾幾何時,她也是貴上賓,美酒佳餚管絃聲,她都極為挑剔。
現如今,時移世易,她成了供人取樂的藝伎,真是可笑。
只是她現在的身份,更下賤的花柳女都做過了,為他人彈奏一曲又有什麼不可呢。
一支舞的功夫,就輪到她了。慕容懷月低頭進到廳裡,匆匆行禮後在箏前坐下。
她認得這把秦箏,這是當朝太后賞給大將軍的母親的。傳聞,此箏乃是前朝名將為了愛妻親手所制,並以愛妻閨名為此箏命名,便是芙蓉箏。
慕容懷月拂過琴絃,琴聲悠揚清亮,果然不負盛名。
纖細蔥白的玉指帶上義甲,緩慢彈奏著古箏曲——《漁舟唱晚》。
宴席內的眾人本來吃酒談天,歌舞只是聽個熱鬧罷了,無人在意這些藝伎。但此箏曲一齣,多數人的注意力被吸引,紛紛將視線落在彈奏曲子的樂伎身上。
殷淮安頭也不抬便知彈奏曲子的人是誰,他曾經在元親王府聽過慕容懷月彈奏。斂下眼睫,唇角勾起,只消吃酒。
知曉慕容懷月身份的自然也包括位居高位的殷文釗,他只搭眼一瞧,就知道那帶著紅色花紋面紗的樂伎是何人。
意味深長瞥了一眼不動聲色的侄兒,殷文釗舉起酒盅,衝他示意:“淮安,今日好興致。”
殷淮安舉起酒盅遙賀,一飲而盡。
曲畢,慕容懷月起身行禮想要告退,殷淮安終於抬眼看她,開口道:“再奏一曲。”
慕容懷月隱在面紗下的臉色瞬間煞白。
“大將軍府裡的樂伎果然不同凡響,我看宮裡的也比不上。”
“李大人說笑了,宮裡的自然是最好的。”殷文釗一笑,“而且此人是淮安特意帶來,為了讓大家聽個新鮮。”
“原來是殷將軍府裡的人啊,真是不一般。”
“沒想到一向不喜歌舞的殷將軍還能尋到這般妙手生花的樂伎。”
殷淮安看了眼說話的人,此人一向看不慣他們叔侄倆,但又不得不奉迎著,真是極為彆扭的一個人。
殷淮安擱下酒盅,漫不經心地說道:“一個樂伎而已,又不是什麼稀世瑰寶,還是不難蒐羅的。”
慕容懷月閉上眼,耳邊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銀針一般,直直的往她心裡扎。
“話雖這麼說,但能彈奏出如此仙樂的可是不多見。”被琴聲折服的一個大臣如是說道。
“確實,”有大臣應和,“我聽聞曾經的安平公主箏藝乃是一絕,京城內任何頂級的樂師都比不上。如若和這位樂伎相比——想必也是差不多的吧。”
慕容懷月一抖,死死咬住下唇,心中翻湧著無邊無際的恐懼,幾欲讓她雙腿發軟。她後悔了,她寧肯去做花柳女,都不想在一眾熟識她的人面前被羞辱、被憐憫、被嗤笑。
她不敢抬頭,只能在心底不停乞求,乞求殷淮安能可憐她,不要拆穿她的身份,為她保留一點屬於安平公主的可悲的自尊心。
一位大臣頻頻頷首說道:“我也曾聽聞過,說是論起秦箏,京城內如果安平公主是第二,那就無人敢認第一。”
幾位聽過此番言論的大臣紛紛應和著,有位極愛歌舞的大臣無不惋惜地說道:“只可惜沒有機會欣賞一曲,真是遺憾呢。”
殷淮安暗中發笑,面上依舊一派清冷之意:“哦?還有這種傳聞?”
“是啊,只可惜——”說話的大臣話說一半看了一眼殷淮安突然想到什麼,不疾不徐拐了話口,“算了不提了,還是聽曲兒吧。”
慕容懷月僵著身子坐下,手搭在箏上久久不動。不是她不想彈,只是她本就身體抱恙,現在又懸心不已,雙手一時有些發顫,使不上力。
“怎麼了?”殷淮安看她遲遲不彈奏,眉宇間很不耐煩。
慕容懷月深呼吸平靜下心情,勉強彈奏了一段,卻被叫停。也是,心有旁騖,彈出的曲子就帶了雜音。不能悅耳,很是掃興。
慕容懷月抬眼,殷淮安正冷眼看她,兩人視線恰巧對上,慕容懷月心下一慌,連忙垂下腦袋。殷淮安很是不悅:“你是不會嗎?”
慕容懷月不敢說話,更不敢惹怒殷淮安,生怕他一個不高興就把自己身份說出來。
凝神靜氣,慕容懷月再度撫箏,一曲《漢宮秋月》纏綿悱惻、悽美幽怨。
座上賓有的誇口稱讚;有的靜靜欣賞,唯有殷淮安悶頭喝酒,不曾分半個眼神給那樂伎。
一曲終了,還未等慕容懷月起身,殷淮安便開口:“再奏一曲。”
慕容懷月一頓,再度撫箏。
推杯換盞中,有大臣敏銳地察覺到殷淮安和那樂伎之間微妙的氛圍,便不由得多看了幾眼樂伎。
“哎?我怎麼覺得這樂伎眉眼之間有些像被廢黜的安平公主呢?”一大臣向身邊人小聲說道。
“可別瞎說,讓殷將軍聽到了可不好。”
“怕什麼,殷將軍的夫人過世快一年了,早該走出來了。再說了,我剛才來的時候在花園見到殷將軍和何相的女兒一同賞花,怕不是好事將近呢。”
“當真?”
“難道我還能騙你不成?”
……
宴席過半,慕容懷月的第三支箏曲也彈奏結束,她坐在凳子上,等著殷淮安開口是否允許她退席。
一杯烈酒下肚,殷淮安終於開口了,他一派和善地看向身邊的大臣,說:“秋侍郎,叔叔這裡的酒可是從西域帶回來的,你可一定要喝個盡興啊。”
“自然。”
殷淮安抬眼,懶懶指了一下樂伎:“給秋侍郎倒酒。”
慕容懷月愣了兩秒,摘了義甲,緩慢起身走到秋侍郎身邊,垂眼折腰斟酒。抬眼間和殷淮安視線相對,許是酒喝多了,那雙丹鳳眼微微泛紅,如同雲霞中最惑人的一抹,讓人心悸。
只是儘管如此,那眼底的嘲弄還是讓慕容懷月瑟縮了一下。
秋佔品著美酒,興致缺缺,也懶得去看身前的樂伎。
殷淮安將空了的酒盅一推,手指輕點桌面:“你就在這兒侍奉吧。”
屈辱滿懷,慕容懷月忍著淚候在一側斟酒侍奉。宴席依舊熱鬧,歌舞不停,貴客們也都盡情享受著美酒佳餚,無人在意一個樂伎。
“淮安,嚐嚐這些果子,從南洋進貢的,聖上賞了父親好些呢。”何孝嵐端著一個瑤盤,裡頭盛了些新鮮荔枝。
她將荔枝放在桌上,回自己座上,遠遠看著殷淮安。
殷淮安頭也不抬:“剝些荔枝。”
慕容懷月放下酒壺,仔細剝了幾個荔枝放在瓷碟裡,殷淮安也不吃,一個勁兒的讓她剝。
圓潤剔透的荔枝肉躺在碟中甚是好看,殷淮安瞥了一眼,冷言:“端給秋侍郎。”
慕容懷月將荔枝奉上,秋佔品嚐了一顆,突然悲上心頭:“以前秋兒去元親王府,回來時高興的和我說在王府吃到了稀奇的果子,便是荔枝。”
慕容懷月渾身血液被凍住一般,冰涼不已,大著膽子抬眼看向秋佔,秋佔兩鬢花白,沉浸在悲痛中更顯蒼老。
一時間,慕容懷月突然有股強烈的衝動,她想跪在秋佔面前,請求他的原諒。
可是放眼望去,來赴宴的人大多數她都認識,之前元親王府舉行宴會,這些人也都參加過。一旦在他們面前暴露身份,那會讓她生不如死。
閉上眼,慢慢呼吸,想要忘掉一切。
兀自亂想的慕容懷月沒發覺殷淮安落在她身上的視線,隱忍怒氣的殷淮安垂眸不悅:“倒酒。”
慕容懷月睜眼,匆匆拿起酒壺,忽地手上脫力,酒壺脫手砸向殷淮安——
絲竹聲戛然而止,宴席上的賓客都看向他們:殷淮安臉色鐵青,身上衣袍溼了一大片;而那做了錯事的樂伎跪在殷淮安腳邊,不敢抬頭。
殷文釗示意舞伎退席,淡然道:“無事。淮安,去偏廳處理一下吧。”
“嗯。各位,失禮了。”殷淮安向眾人欠身行禮,高高在上睨了一眼地上的人,闊步離開。慕容懷月低頭跟在後面,出了正廳,四下無人才敢說話:“抱歉。”
聲音太小,殷淮安沒聽清楚,停下腳步回頭:“你說什麼?”
慕容懷月一頓,抖著聲音說道:“我說,抱歉。”
殷淮安也不做聲,只是一個勁兒地盯著她看,須臾,突然笑了一聲:“真是難得,還能從你嘴裡聽見‘抱歉’二字。”
廊下,二人靜默相立,如果不瞭解內情的人遠遠看去,會不由感嘆一句:郎才女貌。
只可惜,世上事向來令人猜不透。
殷淮安扭頭去往偏廳,樓汛已經拿著一套新衣裳候著了,見自家主子進來,說道:“將軍更衣吧。”
“你退下吧,讓她來。”殷淮安向門外一指,樓汛看過去,慕容懷月正垂手立在門外。
樓汛瞭然,退出偏廳後將門關上。
廳內只有他們二人,慕容懷月垂眼替殷淮安脫下溼掉的外袍,搭到屏風上。然後拿起乾淨的外袍侍奉他穿上後繞到他身前,哆嗦著手繫好外袍、整理上領。
殷淮安眯起眼,身前的女子一直低著頭,伺候人穿個衣裳磨蹭半天。
“你被貶大半年了,還這麼笨手笨腳的,可怎麼是好呢。”
慕容懷月往後挪了兩步,極小聲地說:“我不會這些。”
“不會?怎麼?不去學難道還想著讓別人伺候你?”
“我知道了,我會認真學的。”
殷淮安換好衣裳也不著急回去,差人送來一杯茶,坐在偏廳慢慢品著。宴席中酒喝太多了,香茗入喉,沖淡了一些烈酒帶來的躁鬱。
殷淮安放下茶盞,單手托腮,歪頭看著立在一旁的慕容懷月。慕容懷月穿著一身樂伎穿的花綠衣裳,面紗一直未取下,只露了一雙桃花眼在外。
“為何不取下面紗?”
慕容懷月雖然猶豫,但還是說了心裡話:“怕被人看到。”
殷淮安譏諷地笑笑,自打他和慕容懷月初遇那天就看出來了,養尊處優的安平公主心性高傲不說,還隨意輕視他人;哪怕淪落到今日地步,也保留著那無用的自尊。
殷淮安輕舒口氣,突然發問:“想去見花雲嗎?”
慕容懷月難以置信,她不覺得殷淮安會好心地讓她去見花雲:“你當真肯讓我去見花雲一面?”
“有何不肯?”
“她在哪裡?為何今日宴席她不來參加?”
“前幾日,太后身體抱恙,花雲入宮侍疾去了。”
“入宮……”
“對,你可以入宮去見她,順便看望一下元親王。”
“可是我如何能入宮?”
“不知道,”殷淮安唇角勾起,有些殘忍地說道,“你可以去求秋侍郎。”
“你明知——”慕容懷月說不下去,氤氳著雙眼看那個享受她痛楚的男子,“你們到底要做什麼?你和秋侍郎恨我可以針對我,那都是我自找的。跟我父親母親有何干系?”
“當然有關係,子不教父之過。博古通今的安平公主不會連這句家喻戶曉的話都沒聽過吧?”
慕容懷月眼眶蓄滿淚,懇求他:“我知道你恨我,我願意在府邸當牛做馬,只求你能放過我父親母親。”說罷,她跪在殷淮安腳邊,不停磕頭。
殷淮安嫌惡地離遠一些,一甩寬袖:“你放心,我就算是想動手也沒辦法,畢竟你父親是聖上的親叔叔,我一時也奈何不了他——”
“時日還長,不著急,且慢慢等著。”說罷殷淮安負氣離去,獨留慕容懷月在偏廳失聲痛哭。
宴席熱鬧了半天,天要擦黑時才散。
殷淮安喝了不少酒,要走的時候殷文釗不放心,想讓他在自己府中過一夜醒醒酒再回去。
殷淮安擺擺手:“你這裡我睡不慣,好生歇息吧,我走了。”
“好吧。”殷文釗囑咐道,“樓汛,照看好你家將軍。”
“屬下明白。”
大將軍府外,送客的轎輦一波接一波,最後只剩下殷淮安府中的人。
樓汛護著殷淮安上了轎輦,又回身將慕容懷月扶上轎輦。
轎簾落下,殷淮安雙眼緊閉,眉心皺起;酒喝太多就是這點不好,容易頭疼。
慕容懷月在旁邊看著,也猜到他此刻不舒服,猶豫再三還是將身上的香囊遞過去:“這香囊裡有陳皮,你聞著能好受些。”
殷淮安睜眼,視線落在那個香囊上,須臾,視線上移,落到那張還帶著面紗的容顏上。
“把面紗取了吧,沒有旁人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