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牌局一直持续到深夜。
挽山跟着姜清越从慈宁宫出来,一路出了宫,相对无言,咽喉像被灌满了粗粝的石子。
尖角摩挲,仿佛随时会擦破喉管,只有频繁地吞咽,才能缓解些许。
大抵是今日在慈宁宫跪得太久,膝盖轻轻打颤,行走时更如弱柳扶风,只是后背仍旧绷得笔直,仿佛随时会乘风西去。
姜清越余光瞥了一眼,见他隐隐有向前倒去的趋势,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挽山师傅,小心脚下。”
挽山长睫颤了下,毫不留情地抽回手,但他身形不稳,手中的佛珠还是“啪嗒”一声落了地。
他忙弯腰去捡,姜清越先他一步,捡起地上的佛珠,见他伸手,却并不急着给他,而是信手从花池中摘了朵花型与颜色都恰到好处的芍药。
挽山眉头微蹙,刚欲开口轻斥“休要无礼”,咽喉便刀割一般疼,发不出声音。
姜清越握着他的手腕,将芍药平放在他手心,弯腰凑近,眯眼笑得吊儿郎当,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鬓角:
“礼尚往来,挽山师傅给本官插上,本官便将这串佛珠还给你。”
挽山眉头皱得更紧,毫不掩饰眸中的嫌恶。
仿佛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了手,匆忙甩开她的手,只想握拳将手心的芍药捏碎。
他手指刚向着掌心拢去,姜清越便出声道:
“万物皆有灵,挽山师傅,是要破戒么?”
挽山动作僵住,抬眼冷睨着她,眸中冰霜冷凝。
姜清越面上笑意更浓,屈指仍旧点在自己的鬓角:
“捏碎花是破戒,从了本官也是破戒,左右都是破戒,倒不如先便宜一下本官,挽山师傅觉得呢?”
“荒……唐!”
挽山被气得闭了眼,撒手将那芍药扔到一旁,咬牙挤出来沙哑的两个字,转身抬脚离开。
姜清越没急着跟上,弯腰捡起来地上的芍药。
还好,还没有脏,简单拍了下花瓣上的尘土。
一只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探了过来,捏着几片花瓣,将整朵花拽进手心。
熟悉的危险气息在此时逼近,姜清越站直了身体,下意识后退半步,同谢璟四目相对。
姜清越笑:
“九千岁不在娘娘跟前伺候,出来是要找本官亲嘴儿么?”
谢璟垂眸把玩着那朵芍药,语气闲散道:
“姜大人的嘴金贵,普天之下怕是也只有挽山师傅能亲到,咱家哪里配得上?咱家只是应太后娘娘的吩咐,出来送姜大人一程,哪成想来得不巧,叨扰了姜大人的好事儿。”
又是阴阳怪气。
姜清越忍不住当着他的面翻了个白眼,心里还记恨着他方才在季白面前让她险些下不来台,反唇相讥:
“九千岁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算不上。”谢璟撩起眼皮子,眼睛盯着她看,沾过无数人鲜血的手掌,托着那朵芍药向上,靠近唇边,低头,在花心落下一吻。
眼神仍旧是冷着,姜清越却被他盯得面上微烫。
听谢璟道:
“嘴亲不了,还可以亲别的地儿。你说是不是,姜大人?”
配合着他方才的举动,姜清越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在心里暗骂。
浪言浪语!
简直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忍不住抬手揉揉滚烫的耳尖,谢璟顶着一张死人脸,抬脚一步向她靠近,将花插在她的鬓角:
“姜大人,回见。”
姜清越几乎是强撑着镇定,落荒而逃。
行走间芍药从鬓角坠落,姜清越也无暇顾及,一脚踩上去,花归于尘土。
全然没注意到,身后谢璟弯腰,将被踩得模糊不辨原形的芍药捡起。
一直到姜清越的背影隐匿于阴影之下,他才将花收进袖中,神色平静地回去见季白。
姜清越不在,季白也懒得给谢璟笑脸,侧躺在贵妃榻上,将姜清越方才用过的茶杯捏在手心,指腹贴着杯沿摩挲。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缓缓点在自己的唇畔。
大概是女扮男装太久了,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涂过口脂,杯沿只留下她身上的檀香。
淡得几乎闻不到。
他抬眼,问谢璟:
“她走了?”
“走了。”谢璟让人撤掉桌上的牌局,上前回话。
“可听见她和挽山说了些什么?”
谢璟垂眸,平静道:
“姜大人说,让挽山师傅今日夜里洗干净等着她。”
“咔嚓——”
季白手指用力,捏碎了掌中杯,碎片划破了掌心,茶水四溅,洇湿了他身上的衣袍,血也沿着掌心滴滴答答落在身上。
谢璟招手让人上前,为他更衣,然后要唤太医,却被季白止住:
“谢璟,你去一趟姜府,说哀家头痛又犯了,让挽山师傅来宫里诵经。”
……
挽山一回去,就进了禅房,仿佛看不见身后摇着折扇慢吞吞跟过来的姜清越,双手掩门。
往院中走了没几步,墙头有人喊:
“挽山师傅,给本官开个门儿呗?回回都让本官翻墙,多少有点儿于礼不合。”
姜清越大剌剌地坐在墙头,对着他咧嘴笑,露出来一口白花花的牙。
挽山险些被气笑了。
但凡他知道“于礼不合”四个字怎么写的,就不该强行将他从寺中掳回来做他的男宠。
他没搭理她,转身进了房。
清竹听见动静拎着打狗棍匆匆跑出来,警惕地盯着墙头上笑着的姜清越,扭头对屋里坐着的挽山问:
“师父,这么晚回来,可曾用过膳了?”
“本官也不曾用过晚膳,清竹,你去煮些桃花羹来。”姜清越插嘴。
清竹不满地对她挥舞着打狗棍:
“想吃桃花羹自己做去,我才不惯着你……”
“清竹。”
清竹止住话闸,不情不愿地说:“顶多只有白菜汤。”
姜清越面上笑意更深,意味深长地说:
“没关系,清竹师傅不给本官做,挽山师傅给本官做。挽山师傅,你说是不是?”
挽山瞬间红了耳尖,又气又恼,不想再多看她,低头掩饰性地饮茶。
清竹如临大敌,慌忙挥手挡住她的视线:
“登徒子,我警告你,不许打我师父的主意,不就是桃花羹么,我现在就给你做,你不许和我师父做!”
“咳咳……”
挽山被呛到,忙出声呵止:
“清竹,休要胡言乱语。”
清竹扁扁嘴,收走了打狗棍,蔫蔫地低着头进了厨房。
姜清越从墙上跳下来,轻车熟路地进了屋,坐在他对面,将那串佛珠放在桌上,还给他。
正在喝茶的挽山抬眼瞥了她一眼,不明所以。
“拿着吧。”姜清越道,“本官今晚过来,只是想告诉你,你可以走了。”
“我的意思是,离开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