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的刀
方城从静安小学回来,直接回了渔阳弄的家里。老林也刚到家,他回来收拾一些换洗的衣物,要在海上呆十多天呢。
老林见到方城心事重重地进了门,放下了手中的包袱,拿出旱烟走了过来,对方城说道:“晚上11点就出港了,这趟船有些不对劲,杰弗洋行的人没有去,长利号上的水手也换了大半,只有船长贺之荣和大幅刘二宝在船上。 ”
方城不由一怔,这个信息很重要,为何长利号的水手都换掉了呢?
“换了些什么人?”方城转头轻声地问老林。
“都是些码头上的老把式,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有当水手的经验,我能够去,也是因为我以前在松花江上干过跑船的。”老林掏出了旱烟,又点上了。
方城不再说话,他突然觉得童白松这个人还真不简单,长利号、清风号和长城号干的事儿肯定是一样的,如何做到保密,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换人,不能让这三条船上的人互相了解情况,至于用这帮码头上的老把式……
这是一趟生死的买卖,童白松太歹毒了,他只要货,不要人,这帮人有可能会被灭口。
老林怎么办?
方城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老林去呢,如果不去,船上的黄金无法掌控,去了,老林的安全又无法保证。
方城向老林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老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淡淡地说了一句:“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再爬一次又何妨?”
方城不由得鼻子一酸,转身进了卧室,不一会,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用油布包裹着的手枪交给了老林,说道:“带着,防身。”
老林默默地接过枪,在手里称了称,丢还给了方城,长满络腮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说道:“枪这玩意儿是祸害,我有防身的家伙什儿,你放心好了。”
方城知道,老林压箱底儿的绝技并不是百步穿杨的枪法,而是神出鬼没的刀法,老林随身有一把祖传的刀,一般人都看不见,能看见那把刀的人基本都死了。
是的,就是那把刀。
老林说完转身进了屋,又开始拾掇起来,方城在堂屋里找了把椅子坐下,从皮包里打开了那本《永乐大典》,这本历经500年的古籍似乎还散发着墨香。
方城随手翻了翻,里面除了有几页清代金圣叹做过的几行批语,倒也没有什么,院门突然开了,秋月枫提着篮子回来了,方城合上《永乐大典》,迎了上去,对她说:“今天是延安和我们联系的日子,电报收到了吗?”
秋月枫赶紧放下篮子,不好意思地搂了搂额边的头发,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道:“哎呀,走得急,忘记了,忘记了。”
方城不由眉头一皱,却没有发作,只是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踱着步。不一会,秋月枫出来了,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了方城,脸上似有些不悦。
方城知道秋月枫在使小性子了,这种电报延安会每一个小时发一遍,只要接收者在适当的时间段都能接收。电报的密码本就在方城的脑子里,根本就不担心泄密。
方城看着秋月枫递过来写满各种数字的电文,脑子里迅速地翻译起来,延安给上海小组有了新的指示,指示内容只有方城清楚,他仔细的看完,就从口袋里拿出火柴,把这张纸点燃,直到它在手指间化为灰烬,才将其丢在地上。
方城背后的故事
方城转身进了卧室,秋月枫已经去厨房做饭了,他把言四海留下的那本《永乐大典》藏了到那组笨重的清式宫廷制衣柜的背后,整了整衣衫,顺手拿起帽子,跨出门去。
那朵已经枯萎的白山茶花还放在秋月枫的床头柜上。
方城给老林交代了一声,不在家吃饭,急冲冲地出了院门,根据延安的指示,他要开始行动了。
方城要去见一个人,周悦山。
只有周悦山能保证长利号能够顺利返航,方城要为自己的同志老林做点什么。
周记牛杂店门口的白茶花依然开得很灿烂,似乎比前几天来又多了几朵。方城推开了店门,门上挂着一块“今日打烊”的木牌子。
周悦山还是在坐在那天晚上喝茶的那张桌子上,桌上还是那套茶具,黑陶炉子上煮着茶,壶嘴儿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周悦山闭着眼睛,双手插在袖笼里,似乎已经睡着了。
方城慢慢地走了过去,放下包和帽子,深深地嗅了一口,说道:“还是铁罗汉啊,周老板好雅致”。
“有朋友来,自当好茶招待,方厅长是贵客。”周悦山没有睁眼,只是慢悠悠地回了他一句。
方城提起炉上的茶壶,先把周悦山面前的杯子添满,又拿起一个黑陶杯子,给自己斟满,放下壶,端起杯子先闻了闻,不由得赞赏道:“真是好茶!”
周悦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双放着狡诈光芒的眼睛看着方城,说道:“方厅长似乎格外喜好这口铁罗汉啊?”
方城淡淡地抿了一口,说:“铁罗汉,世间极品,好茶之人,哪个不爱?只是,我更觉得送周先生铁罗汉的人才是高人。”
“哦?何以见得?”周悦山似乎很有兴趣,把手从袖笼里拿了出来,满脸疑惑地问方城。
方城把玩着手中的土陶茶杯,不紧不慢地说道:“此茶属于武夷山岩茶,铁罗汉更是属于红茶中的极品,但此茶宜泡不宜煮,华夏大地名泉众多,唯独福建少有。茶、水要相得益彰,才真显茶道本色,陆羽访遍天下,也不过探明几眼泉水可泡茶而已。周先生的朋友送你如此贵重的铁罗汉,当是懂茶之人,却不想周先生是暴殄天物之人啊。”
周悦山不由得一惊,想不到方城还精通此道,方城继续说道:“为何我说他是高人呢?最适合用煮沸的虎跑泉水冲泡,此人喜好茶道,也必然知道这铁罗汉的珍贵。铁罗汉一年不过6、7斤,送与周先生3、4斤,足见先生在贵友心中的分量。”
“你这位浙江的贵友送茶不送道,任你用这黄埔江中水来煮,还从未说破,那是照顾周老先生的颜面呢。”方城微微一笑地说道。
周悦山异常惊讶,自己从未想过一壶茶能被方城说出这么多的门道,甚至点明了自己与戴老板的特殊交情。
“方厅长果真是位雅士,见多识广,鄙人佩服。不错,这是戴老板送与鄙人的茶叶,每年的这个时候,他总是会差人给我送点来。不瞒老弟,鄙人好喝茶,却对茶道渊源不懂,今日听老弟一席话,鄙人惭愧,附庸风雅了。”周悦山脸色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变化,混世几十年了,什么样的场面和人物没见过,也不能因为方城的几句话就乱了自己的心绪。
“方老弟此来,定是想好了。”周悦山转移了话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周先生,咱们之间既是买卖,还是合作,更是故友。您说十多年前就见过我,我一直很纳闷,我当初不过是一介留洋回来的书生,何以入了周先生的法眼?”方城故意扯出十多年前的事情。
“十多年前的事儿,鄙人也忘得差不多了,我只能说,早在你上中学期间,你特殊的天赋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惊人的记忆力,极强的逻辑分析能力,以及少年老成的行事风格,是个当特工的好苗子,你去日本留学,真不知道是谁资助的吗?”周悦山反问道。
“资助?不是我祖父卖了祖宅,凑齐了学费?”方城反而有了兴趣。
“方老先生是我一生敬佩之人啊,为了中山先生,倾尽家财相助,追随中山先生漂洋过海,至死不渝,后来为了党国,甚至连自己的孙子都给献了出来。实不相瞒,你是被你祖父发掘出来的,是他向委员长亲荐,戴老板亲自安排,并拨出款项假以收购方家祖宅的名义资助你留学日本,你在日本期间认识的第一位老师利川一郎,也是戴老板安排的,他教给你了太多的本事。”周悦山婉婉道来。
方城想不到自己的过去还有这么一段不为所知的秘密,原来自己一直是被国民党选中,接受着戴笠的资助,讽刺的是自己最后信仰了共产主义。
“派遣你去东北,一直是戴老板的计划,刺杀张令祥也是你第一次执行任务,这次任务你能顺利完成,全靠一个人,就是张令祥的日本顾问利川一郎,也就是你在日本的老师。刺杀张令祥本可以让利川一郎去完成,戴老板和利川一郎为了考验你的能力,特意安排你前往。只是让戴老板没有想到的是,你在日本期间悄悄加入了共产党,这是唯一意外。”周悦山似乎打开了话匣子。
方城沉默了,他清楚周悦山说的都是事实,如果没有利川一郎的配合,他几乎是不可能接近张令祥的,更不可能在张令祥的药中下毒,张令祥死后,方城没有受到丝毫的怀疑,不得不说利川一郎在背后给他掩盖了很多。
“得知你是共党,戴老板足足考虑了三天,还是决定让你北上,此为国家计,不为党派争,甚至为了保护你共党身份不被暴露,将你们那个地下小组全部剿灭,戴老板仁心啊。”周悦山喝了一口茶,叹了口气,说道。
仁心?静安小组的6名同志被残忍杀害,这就是军统头子所谓的仁心?方城心里不由得骂了一声。
方城提起茶壶,给周悦山和自己的茶杯里倒上,他还在消化周悦山所说的话,想不到自己身上还藏有如此不为所知的秘密,这些秘密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居然是被自己祖父选出来送与军统,军统资助了他前往日本留学,不曾想自己加入了共产党,最后兜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这里。
可是,一切都已经变了,自己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信仰。
“今日和你讲这些无关政治,无关其他,只是讲述事实,你人生的轨迹是被我们设计好的,我们一直都认为——你是我们的人。”周悦山端起茶杯,静静地看着方城的眼睛。
方城放下了茶杯,说道:“承蒙各位看得起,想不到我方城背后还有如此故事,周老板费心。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告,此事也只有田文水能去办了。”
周悦山不由眼睛一亮,方城能够说出这些话,看来刚才给他讲的这些没有白费,立马说道:“方厅长尽管开口,田文水他们一定尽全力。”
“今晚长利号要出港,我判断这趟凶多吉少,日本人会在船上做文章,田文水能否派人上去,确保长利号顺利返航?”方城说。
“方厅长,你是担心那批黄金到不了上海吧?你放心,长利号此行肯定于此与关,我们也安插了人手上船了。至于你说的凶多吉少,不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周悦山问道。
“既然周先生和田文水有安排,看来是我多虑了,那我就在上海静候佳音了。”方城没有回到回答山的问题,他不清楚周悦山和田文水到底知道些什么,也不清楚他们是否知道老林会在船上,一切就靠老林的了。
方城站起身来,拿上帽子,提起皮包,起身向周悦山告辞,说道:“多谢周先生的铁罗汉,以后那位好友若有虎跑冲罗汉,方某定当前往。”
周悦山心中暗喜,说道:“方厅长放心,定当安排,定当安排。”
方城刚迈开两步,停了下来,转身回来对周悦山说道:“周先生似乎对家祖父很熟悉,也对利川一郎很熟,不知道您和二位是什么关系?”
周悦山放下杯子,看着方城,说道:“方老先生是中山先生的笔,鄙人是中山先生的刀。至于利川一郎嘛,他身上本就流着我华夏的血脉。”
方城默然地点点头,转身走出来周记牛杂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