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中考越来越近,昭明姬待在自习室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周六,要下雨的缘故,学校的自习教室里只有两三个学生在。
昭明姬学得眼睛干涩,中途休息去打水,打完水回头,才忽然发现桂棠月排在自己身后。
桂棠月和她对视了一眼。
这种眼神,怎么说。
带着极其微妙的刺,每根睫毛都扑棱着虚伪友好的善意,但细看,又好像不是善意,是笑盈盈的嘲讽。
昭明姬特别不舒服。
但她是什么人啊,睚眦必报。
如果说宰相肚量能撑船,那她就是小鸟的肚胃肠,顶多只能撑一粒米饭。
所以面对桂棠月似嘲非嘲的表情,昭明姬原样奉还回去:先朝桂棠月高挑眉,脸上挂着更微妙的笑,居高临下侧过眼,上下意味不明地扫了眼她。
你让我不爽,那我就用同样的方式回敬给你。
果然,桂棠月拿着水杯的手非常明显地顿了下。
昭明姬勾唇,吹走杯口的热汽,轻飘飘地掠过她进到自习室里。
笑话,她和陆岱青在家里冷嘲热讽过对方多少次,脸上三百六十种嘲讽表情都能上中戏教科书当表情指导了,还能被你这小儿科对付了?
昭明姬不知道,其实这并不是第一次她和桂棠月杠上。
只是她对不在意的人向来忘性大,忘了而已。
两人的渊源是在初三上学期,礼仪队要从学生当中挑选一位仪态优良的学生去市里迎接外宾,是可以写进档案里的。
最后艺术团老师选中了昭明姬和桂棠月,要从中筛掉一个。
两人都是绝佳的自身条件,老师难以抉择,便让两人在最后一轮面试中,进行一对一赛制。
谁知开赛了,桂棠月却突然临时反悔。
她说:“算了,争来争去的没意思,名额让给她吧。”
于是,昭明姬拔得头筹,桂棠月落败,却争得了好名声。
有一半的人觉得桂棠月人淡如菊,不雌竞,是个好女孩儿;另一半的人则觉得桂棠月装,本身老师夸得更多的就是昭明姬,桂棠月是害怕争不过,才说出这种类似施舍的话挽尊。
对这些流言蜚语,桂棠月从来没发表过态度。
但听人说,她私下里说过自己不喜欢昭明姬。
有人去试探她,她却又一口否认说自己没说过这种话。
反正挺微妙的。
……
时间滴答滴答地走着,天越来越暗。
下午五点半时,天空飘来灰暗的乌云,毛毛细雨忽然蒙蒙洒下。
昭明姬抬头扫一圈自习室,发现只剩她一个人了,连桂棠月也在五分钟前离开。
她收拾好东西,出门拐到自习室外的存伞柜拿伞。
去到后却发现,柜子里空无一物。
昭明姬皱了皱眉,眼睛微微眯起。
出了教学楼,前面是学校里一片广阔的活动广场,给学生们升旗做操的地方。
淋漓雨天,周围学生很少,只有零星几个撑着伞缓慢走着。
桂棠月身边还有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两人并排慢慢走着,男生撑着伞,桂棠月在他伞下。
“桂棠月!”
那两人的背影停住。
陆岱青撑着伞转身,雨雾迷蒙间,只见一个高挑身影从远处跑来, 脚踩在地面水坑荡起圈圈水纹,溅湿了她的红色裙摆。
像一抹极漂亮的高傲艳色,抹过暗沉单调的灰蒙雨天。
桂棠月手指掐进肉里,又松开。
昭明姬跑得越近,身上那股火气也越明显,脸色也愈来愈阴沉。
陆岱青看着她,不知道谁又惹这位千金不高兴了。
昭明姬站定在两人面前。
一路跑来,她的脸颊早已布满细细密密的雨珠,她一边喘着气,一边伸手整理自己略乱的头发,动作尽量保持着慢条斯理的优雅。
这就是昭明姬,天塌下来都得整理衣冠让自己死得好看点。
陆岱青:“你扮苦情剧女主角也得看有没有摄像头对着你。”
昭明姬压根不想跟他在这个时候打嘴炮。
她无视他,直直地看着桂棠月:“你看见我的伞没?”
对方缓慢眨了眨眼:“什么你的伞?”
其实昭明姬也不确定是不是她,所以只是问她看见自己的伞没。现在看她这么平静的样子,没鬼才怪。
她轻轻一哂笑,不知是讥还是讽:“刚才只有你和我在自习室,你的伞明明就在你书包里,你去存伞柜干什么?那里只有我的伞。”
“这些只是你的推测,我没拿。”
“包打开。”
“不可能。”
“不敢打开?”
只要桂棠月敢拉开书包拉链,她不会往桂棠月的书包里看一眼,且大大方方道歉。
可惜桂棠月纹丝不动:“我不可能接受你没理由的怀疑和搜查。”
“你现在不承认,要是我找监控发现了,我绝对不会接受私了。”
桂棠月点点头,平静微笑:“你去吧。”
学校监控部门一向最怕麻烦,光是审批流程就能耗上好几个月,连老师请求调监控都极难成功,更何况只是丢了把伞的学生。
双方僵持不下,雨也丝毫没有停止的兆头,三言两语间越下越大。
雨水斜斜打在桂棠月裸露的皮肤上,凉凉的。
她缩了缩肩膀,不动声色地往陆岱青身边靠近一点。
刚才昭明姬过来后,桂棠月就感觉头上撑的那把伞的弧度变了,把昭明姬遮得严严实实,她的肩膀却打湿了。
昭明姬眼神沉沉。
天气阴黑,从她的视角看,这两人并肩作战似的,同时看着她。
尤其陆岱青那面无表情的死人脸,什么意思,觉得她在冤枉人?
这场景莫名激得昭明姬头脑充血,气得她肝肺乱颤,她眼睛狠狠地剜向陆岱青,嘴巴跟机关枪似的突突出声:“你什么意思,你帮她?!”
话一出她就后悔了。
她和陆岱青的关系差又不是一天两天,陆岱青帮桂棠月也是理所应当。
雨点噼里啪啦溅落在伞面,水帘顺着伞沿往下淌,杂乱雨声紧锣密鼓得让昭明姬愈来愈烦躁,那双漂亮的媚眼也越来越刺亮,尖锐地刺着陆岱青。
陆岱青:“我谁都不帮。”
桂棠月忽然在旁边说:“算了别吵了。陆岱青,你手里不是有另一把宋北起让你带的伞吗,你给她吧。”
昭明姬面色霎时更阴沉。
桂棠月想将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偃旗息鼓下来?
她想得美。
这么想着,下一秒,陆岱青却像是和桂棠月一唱一和般,将伞往前一递,语气不耐烦地说:“赶紧拿。”
昭明姬一愣,脸色发青。
一旁,桂棠月也开口了:“可以了吧?”
昭明姬死死地盯着陆岱青的脸,恶狠狠的,像要吃了他一样,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你的伞。我就要我的伞。”
桂棠月:“无论你怎么说,我是真的没拿你的……”
额角的青筋倏地突出,昭明姬拧头突然爆发,眼神像刀子一样割过来:“我没跟你讲话!”
昭明姬的鼻梁很高,嘴唇薄薄的艳色,偏丹凤眼的上扬眼尾更是让她看起来气势逼人,眼神里没有一点笑意时,甚至充斥着傲慢,满满居高临下的冰冷蔑视,发起火来更是要人命的吓人。
桂棠月全身抖了下。
她张了张嘴,甚至都忘记合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侧看了眼陆岱青。
此时此刻,男生的面色不见喜怒。
“嗯,她在跟我讲。”他说。
很显然,这位公主的“炮弹发射轨道”已然变更向他。
一阵凉风吹过,吹得昭明姬狠狠一个激灵。
刚才她全身血液都被气得疯狂涌动,压根没察觉到自己手脚冰凉,被风这么一吹,才后知后觉空气温度很低。
陆岱青平静地说:“你不拿这把伞,就自己淋着雨回去,感冒了也是你自己活该。你自己想。”
说完,他淡淡垂觑了她一眼。
这双漆黑的眼睛,叼着她的视线,在阴雨天里格外黑沉,扑面的压迫感。
这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在这个情况下,在昭明姬眼里,他就是在帮着桂棠月欺负她,妥妥的。
她的胸脯起伏得更厉害。
空气沉寂下来,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昭明姬猝然伸手。
啪——
陆岱青撑着的伞被她一手打落在地面,雨点哗啦啦地浇落在陆岱青和桂棠月身上。
她冒着大雨转身跑开。
桂棠月尖叫一声,赶紧蹲下捡起伞重新遮回头顶,急急忙忙掏出纸巾擦干净自己。
她抽空往前看,昭明姬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尽头。
“学长,我知道你和昭明姬处不来。其实不止你,她脾气在我们级里是出了名的差,很多人都……算了不说了,总之你别生气。”桂棠月硬着头皮,低眉,嘴唇嚅动两下,“刚才谢谢你。”
说着说着,她的脸渐渐红了:“谢谢你相信我。”
却听头顶传来男生的声音——
“拿出来。”
桂棠月一愣:“什么?”
陆岱青看着她,桂棠月惊觉,刚才陆岱青看昭明姬的眼神压根不算冷,这才算实打实的冷。
“雨伞,拿出来。”
他说。
–
昭明姬去便利店重新买了把伞。
她一路上气得嗓子直冒烟,想撒泼也找不到人,只好糟心地在附近逛了三圈消火。
雨是斜着打的,衣服越逛越湿,她没办法,只好回家。
今天真他爹倒霉。
推开家门,里面没开灯,阴阴沉沉的,晦暗一片。
换好鞋,余光却突然瞥见玄关处的挂伞钩上,那把蓝色雨伞。
她顿时愣在原地。
这不是她的伞吗,怎么在家?她记得今天她是拿了伞去自习室的啊?她记忆错乱了?
昭明姬惊悚地呆站着。
她愣着的时间,陆岱青从厨房里出来,提着一塑料袋的运动饮料,慢慢腾腾地经过她身后。
听见脚步声,昭明姬回了魂,猛地转身,她火气还没褪,指着伞就是噼里啪啦的一句:“这伞怎么在这儿?”
男生的视线滑过昭明姬面颊上的雨水湿痕。
窗户半开,风吹荡开女生身上微微的香味,不是香精香水,是很自然的,有点奶香,却更润更清,带着衣服未干的潮味。
他看着她,凉薄地说:“我让小黑魔仙把它变回来的。”
“……”
昭明姬不傻,很快反应过来这把伞是陆岱青从桂棠月手里拿的。
她的胸口突然没由来地被一股怨气撞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所以你也知道我没错怪她,她就是拿了我的伞。那你刚才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我怎么看着你了?”
昭明姬立马抬起下巴,蹙眉垂眼冷脸——学他刚才的表情。
她说:“这样。”
陆岱青嘴唇扬起的弧度微不可见。
昭明姬眯眼仔细看,那弧度又忽然消失了,仿佛刚才的表情是错觉。
外面风雨噼里啪啦打,晦暗一片。
她闻到陆岱青身上的味道。
衣摆沾着斜风细雨,是湿漉漉的阴雨天的味道。
陆岱青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平淡地开口说:“我只是看你一眼,又没凶你,你就不敢跟那女的继续刚了,还落荒而逃。”
不等她开口,就从塑料袋里抽出一盒热牛奶,丢她怀里。嘴里淡淡吐出两个字:“怂包。”
昭明姬懵懵然接住。手指握着方方正正的牛奶盒,应该是刚热好的,温热透进皮肤,滚烫流动。
从头到脚粗暴火烧的气被蒙蒙细雨悄然浇灭。
半晌,昭明姬哼了一声:“装吧你,凶没凶自己知道。”
“管你信不信。”
她又问:“那你刚才给我伞干嘛?不就是帮着她想息事宁人吗。”
他轻呵一声:“你以为我有工夫给你俩打伞?给你把伞让你尽情在原地继续和她吵不好吗?”
“那你不干脆当面戳穿她?”
“我为什么要帮你,又不关我的事。”陆岱青嗓音懒散,“而且我想看到你憋屈的样子。”
“……”
昭明姬额头青筋顿时浮起几根,又硬是被她压下去了。“那你今天干嘛和桂棠月走在一起?”她问。
问题真多,陆岱青转身回了房间。
随着关门声传来的,是少年淡淡的一句话。
“谁知道。她说她伞坏了,无缘无故跑我伞下,莫名其妙。”
咔嗒。
门关上了。
一阵风吹散轻薄的云层。
窗外风雨飘摇,雨声纷乱,浸湿了堵在胸口的那团棉花,渐渐泡软,瘪了下去,变成了一片海阔天空;那发自肺腑的浓重怨气也化成带着水汽的风,无声无息地袅袅掠过昭明姬的耳际。
过了很久。
偌大客厅里,响起女生的一声轻哼。
“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