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樹影婆娑斑駁了月色。
天牢裡,陰暗的虛無中泛著糜爛與腐臭的味道。
衙役押著身著囚衣的人來來回回走過,顧悠然靠在牆邊,看著那抹月色透過小窗投射到自己手邊,順手撫了撫自己血淋淋的雙腿。
曾經一騎紅塵跨九州的巾幗女將軍再也不復往昔風華,在這陰冷腐朽的監牢裡奄奄一息。
這場奪位的戰爭終於落下了帷幕,一紙聖旨下,太子被廢,六皇子一躍成為離那皇權最近的人。
飛鳥盡而良弓藏,狡兔死而走狗烹,扳倒前太子的人卻被下了獄。
顧悠然慘白臉色一陣苦笑,這牢獄之災,斷腿之刑不冤,扳倒前太子,本就是她自作自受。
鎖鏈一陣嘩啦響,殷勤的衙役恭恭敬敬領著一身著華衣女子而來,面容姣好,搖曳生香,燭光微漾,她只是站在牢籠外,揮手屏退了所有人。
“顧姑娘,這下獄的滋味如何?”
顧悠然微仰起頭,神色寧靜安詳,連日來的折騰讓她下顎消瘦得厲害,眼底滲著刻骨的冷冽,道:“那六皇子妃,這妃位坐得可好?”
六皇子妃微微一笑,撫著自己寬大又精緻的衣袍,微微一嘆道:“顧姑娘可真沉得住氣,不過也難怪,女子巾幗,女扮男裝親上戰場,十六已揚名立萬被顧將軍收為義女,自然有些許的傲氣,可惜身為我鎮國將軍府奴僕之女,始終上不得檯面。”
顧悠然戲謔瞧著她,道:“我就說這等骯髒的地方六皇子妃怎麼會屈尊降貴而來,原來是來看我笑話的。”
頭上的金釵在昏暗的油燈下發出刺眼的微光,六皇子妃微微輕扶,笑道:“看笑話說不上,其實顧姑娘武藝高強,熟讀兵書,捍衛淵國立下汗馬功勞,在太子身邊蟄伏數年,我想不通,為何最後關頭要救走他?”
她見顧悠然不說話,話鋒一轉,猶自說道:“你不說沒關係,今日前來,我只是為了告訴你一個消息,你哥哥妄想劫獄,如今只怕已被斬殺於天牢外了。”
顧悠然眉眼一沉,十指緊抓席下枯草,泛起青白。
“付青蘿!你想如何!”
“將太子下落告訴我,只此而已。”
“我怎麼知道你是否會出爾反爾。”
“你沒得選,不說,你哥哥只有死路一條。”
顧悠然神色一鬆,撫掌大笑,眼中的痛楚飛快掩去。在她入獄之後,有史官評他,說她年少成名,嗜殺成性,暴戾成疾,一身武藝征戰沙場,雖無往不利但卻包藏禍心,非除不可!
其實她只是善隱忍,斬草除根,一擊必中!
就像如今,斷腿在這黑暗之地,身處絕境,也依然笑得如此張揚。
“六皇子妃好算計,不愧是長公主的女兒鎮國將軍的掌上明珠,用我哥哥來要挾我。”
“面對你,我手上可不能沒有把柄。”六皇子妃緩緩從袖中拿出一枚玉佩,昏暗的燭光下依稀能看見玉佩上精緻紋路。
顧悠然凌厲的眼眸一收,懶懶往後一靠,視線若有若無劃過,身經百戰的人身上的殺氣不會少,雙眉微微一揚,就有一股瘮人的壓迫感。
“顧府後院。”
“顧姑娘果然膽大。”
“我不過一個普通女子,你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對付我!”
“你不知道嗎?”六皇子妃朝著牢籠微微靠近,有得意洋洋的笑容在她臉上,薄唇輕啟,道:“因為二十五年前,鎮國將軍府,我娘和你娘都難產,可惜的是,我娘死了,你娘還活著。”六皇子妃笑了起來,頭上的鳳釵肆意搖晃,“我想你應該猜到了,多虧了我爹,從小將我兄妹,和你兄妹,換了身份。如今我是尊貴無比的六皇子妃,哥哥是將軍的嫡子,而你如今不過一個階下囚罷了,而你哥哥,夥同亂黨劫獄,如今怕是已經被斬殺於天牢外了。”
“原來……如此。”顧悠然喃喃自語,“原來你兄妹二人才是奴僕之子。”
說完這話,又倏然笑了起來,“你能把這話說給我聽,想來,我也活不久了吧。”
“別怪我,太多人想你死了,我費盡心機讓你下獄,斷你雙腿,害你性命,只是因為你兄妹二人活著,我兄妹便不能好好活著,你文韜武略琴棋書畫全數皆通,這怎麼能行。只有你們死了,我才是真正的嫡公主的女兒,我哥哥才能是真正的鎮國將軍的嫡子,你們死的不冤,明白嗎?”六皇子妃的笑聲在這陰寒地獄裡四處張揚,發出勝利者的喜悅笑聲。
可這笑聲不過片刻,戛然而止。
因為她面前不知何時,悄無聲息站了一個人,隱在黑暗裡,油燈燃盡,未到之處,看不得他的面容。
六皇子妃咽喉如同被人捏住了一般,支支吾吾半響說不出話來。
“太……子。”
死一般的沉默,六皇子妃渾身打著哆嗦,牙齦都在打顫,良久才嘶吼一聲:“來人!”
可沒人回應她。
“我已經不是什麼太子了,六皇子妃叫我清玄便是。”林清玄話音低沉,富有磁性,給人一種穩重的安全感,但在六皇子妃耳裡,比之妖魔鬼怪遜色不了多少。
一直以來,太子林清玄的存在是橫在所有皇子與寶座中間的一座高山,跨不過越不去,偏偏這座高山被顧悠然一騎紅塵跨過後,被生生踩碎。
他一步步朝著六皇子妃走近,六皇子妃卻驚悚不住後退。
“站住!侍衛馬上就要到了,你若是敢傷我分毫……你、你不想活了嗎!”
“活?我還活著?我以為我早死了。”
滴答——
這聲音好清脆,鮮血滴落,林清玄手中白刃染血,六皇子妃瞪大的眼眸中滿滿的不可置信,無暇的臉上蒙上一層死氣,妖嬈的紅色染了一地。
顧悠然看著他將牢籠的鎖鏈打開,手肘撐起半邊身子,笑道:“天妒紅顏,可惜可惜。”
林清玄將劍一收,問道:“可惜什麼?”
“可惜你怎麼不讓我來殺了她。”
出現在燭光下的面容似千年寒冰,孤清冷傲又盛氣凌人,高高在上的身份卻偏偏為了一人,丟了所有。
“她傷了你的腿,我想親手殺了她。”
顧悠然懶懶笑了起來,仰著頭,平靜與他對視起來,道:“牆倒眾人推,我以為不會再有人來救我,可沒想到唯一來救我的人是你,我誣陷你篡位,你為什麼要來救我?”
林清玄一言不發,蹲下身子,伸手要抱她,可她雙手微微一擋,一口鮮血便從嘴裡湧出,比這暮色沉沉還要來的黑。
“你走吧,別管我了,我中毒了,活不了多久了。”
“想報仇嗎?”
“想。”
寂夜的黑暗沒有一絲希望,從小被鞭打被奴役被利用,自以為卑微的身份揭開時竟是那般的萬丈光芒。
可是那又能怎麼樣呢,我哥哥死了,原本可以坐享榮華安穩一生的哥哥死了。
那個人,那一家人,頂替了所有,剝奪了原本屬於我的一切,可又能怎麼樣呢。
我快要死了,死在這兒,直到屍骨腐爛成灰也不會有人知道。
“那就好好活著!”
顧悠然被他一把緊緊摟在懷裡,喘息道:“我在你身邊八年,卻在關鍵時刻背叛你,害了你的江山,是我自作自受,我快要死了,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林清玄只是沉著臉抱著她,往外走去。
“我記得我問過你,江山與我哪個重要,你一直不肯回答我,現在臨死之前我想再問問你,江山與我,孰輕孰重?”
大口大口的鮮血從顧悠然嘴裡溢出,雙手無力的發抖,一把扯住林清玄的衣袖,執著的問他:“江山與我,孰輕孰重?”
林清玄低下頭來迎上他的目光,卻在剎那間停下了腳步。那眼眸中的死氣令他心驚。
“算了。”顧悠然微微一嘆,看著無盡的黑暗,她似乎看到了什麼東西。
“情出自願,事過無悔,怪不得誰,我毀了你的所有,也搭上我的全部,如果這一生,能重來……我一定……一定不要再愛上你。”
緊抓著衣袖的手緩緩滑落,沒有焦距的瞳眸中印出天穹那一彎皎潔月光。
大批的侍衛蜂擁而至,將他二人團團圍住,林清玄看著顧悠然安詳的臉色,喃喃道:“江山與你,孰輕孰重,這輩子你聽不到答案了,下輩子我再告訴你。”
萬箭齊發,刺破這一夜蒼涼。
月光皎潔,顧悠然從恍惚醒來,微怔了片刻,只覺得全身渾身軟弱無力,身下石子硌的人生疼,頭疼欲裂不得起,失神的望著黑色天穹,一片茫然。
這是在哪?我不是已經死了嗎?
她費力起身,手肘半撐起,喘息了片刻,環顧四周,夜色深沉,鳥獸蟲鳴的聲音不絕於耳,側眉瞟過,身邊竟然還躺了個人,顧悠然定睛一瞧,驚訝出聲:“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