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轩一觉睡到了天黑,醒来时头昏脑涨,眼前黑糊糊一片,只有窗子里透过来点细微光亮。
他摸索着出了门,见堂屋里还亮着,踉踉跄跄走过去。
“镜春?”
镜春自屋里应声:“轩叔。”
“做饭了吗?我饿得厉害。”应轩揉着肚腩进屋里,看见桌上摆着几只用盘子扣着的瓷碟。
镜春热切地给他拉开座椅:“轩叔,坐,见你疲累我便没叫你,等你醒了来吃饭呢。”
她揭开了扣在上面的盘子,露出底下的家常炒菜,色香俱全,勾得应轩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他乐呵呵落座,拣起筷子挑了一块喂进嘴里,砸吧砸吧地嚼:“陈公子呢?他可用过饭了?”
“允之身子不好,早早吃过饭歇下了。”
“哦。”应轩又抿了口酒,“镜春啊,你爹没中举,陈家可是咱们踩着梯子都攀不上的人家,这等好婚事让你捡了漏,可必定得好好把持着别出了差错,我瞧着你对陈公子不够敬重,有时说话做事没大没小,可别忤逆了人家。”
镜春顺从笑着:“叔叔教训得是,镜春铭记于心。我知晓家中贫寒,能与陈家结亲确是我修来的福分,往后必定规范言行,不惹了夫家不快。”
“你受教便好。”
“叔叔既能体会这门婚事的不易,我有一事有求于您。”她说着,小心偏头朝门外望了望。
应轩也顺势往外头看了看,明白她防的是“陈允之”,压着声音问:“有何事求我?”
“爹娘去世前家中欠了债,这些年我尽力偿还,却还是欠着不小一笔钱,卖了这宅子都抵不上。听闻叔叔上门的郝家是三襄县富户,您去了那么多年,该存了些银子,若手头宽绰,可能先帮忙将债务还了?此事说出来不好听,我一直瞒着允之不敢告诉他。”
应轩瞠目结舌,嘴里的菜都忘了嚼。
“欠……欠钱?欠多少?”
“撇开碎钱不算,还欠整整三百一十二两。”镜春面色焦灼,“怕就怕有人上门催债,将这事捅到陈家面前,倒时扣我一个借钱不还的坏名声,真怕陈家一气之下退了婚。”
“三百多两……”应轩失魂落魄地喃喃,“怎的会欠这么多?”
“给祖父母养老,爹爹读书外加娘亲生病,杂七杂八就借了这般多。我一女子哪里挣得到钱还债,这些年当真是被催债催怕了,您来得正是时候,我总算有了个倚仗,也不怕还不上钱在陈家面前露馅。”镜春激动得抹了抹眼睛。
应轩抓耳挠腮:“我……我……”
“轩叔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这三百多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镜春叹气:“自然不是一笔小数目,故而我还了这么多年还未还清。”
“我的意思是……”应轩为难地抹嘴,“我这些年都不在家,怎的一回来就背上这么大一笔债。”
他越说越气愤,声音却低下去。
“……”镜春怅然看着他,坐在一旁不说话了。
应轩视而不见,埋头猛往嘴里扒饭,最后一放碗筷,若无其事拍拍屁股走人:“我吃好了,你收吧。”
他像是怕被镜春缠上,径直回了屋里。
镜春笑着收拾碗筷,西侧偏房的门打开,风宴推着轮椅出来。
“如何?”
“我添油加醋说了家中债务,想必轩叔已生出退缩之心,他要是真图我的宅子或聘礼,怕是还抵不上还债的钱。”
风宴眼里泛出赞赏的光,笑道:“我当你只是逆来顺受的棉花脾气,未想到你还会用计策使心机。”
“棉花虽软,但有弹劲,若是多了便一把握不住呢。”
风宴笑了笑,又问:“若他贪得无厌,既图利,又不替你还钱可如何是好?听了他的过往,他可不是在意颜面名声的人。”
镜春将碗筷收到一处,沉吟一声,道:“若真是如此,便要麻烦你帮忙唱一出戏,假装我欠债之事在你面前败露,你找他讨钱,否则就扬言退婚、报官,如此定能将他吓退。”
“让我唱红脸做恶人?”风宴支着头看她,“也行,确是我拿手的。”
镜春拱手作礼:“先谢过。”
“拿什么谢?只是嘴上说一说?”
镜春困惑:“你想我怎么谢?”
风宴一愣,收敛了笑意,推着轮椅转身:“没什么好谢的。”
应轩在镜春家一连住了三四日,他有意避开与她单独相处,每每吃饭都要赶着与风宴一道,想着有他在,她便不敢提及让他还债一事。
天晴了两日,屋顶与院子都晒干了,风宴气色好了不少,脾气也定下来,又开始在屋里练习走路。
隔壁三婶去了一趟镇上,进了些菜苗在村里卖,镜春去买了五根南瓜苗、十根茄子苗和二十根辣椒苗,共花了十五文,回来便扛着锄头往后门菜圃里去了。
应轩见她出了门才敢悄悄从屋子里出来到院子里透气,挺着肚腩抻手抻脚。
忽地,西侧偏房里发出一阵动响,像是撞了墙还是桌子,闷沉沉的,听着就肉疼。
那间屋子是陈家少爷住的。
他心间一动,弓起腰背,蹑手蹑脚摸过去。
风宴靠坐在墙边喘息,看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急躁地攥起拳头重重捶在墙壁上,“砰”地一声响,指节蹭破皮,冒出血来。
他抱着头静坐片刻,狠狠搓了一把脸,伸手抠住桌沿咬牙站起来。
他坠入山崖,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只要好好练习便有恢复的机会。
慢慢来,他对自己说。
这段时日,风宴每天绕着墙壁四周练习走路,他尽量不借助外物,实在乏力时才会撑着墙壁歇一歇,可常常会发生失去平衡摔倒的情况。
方才他走到桌边,踩到了一处松动的地砖,脚下一个踉跄径直重重摔了下去,抵得桌子摩挲地面发出噪声。
这回他有心留意那处,路过时便绕开那块地砖,故而线路往窗边偏移了几步。
正是这短短的几步路,他忽然发现窗纸上若隐若现地印出一抹黑影,他以为是树枝或是什么物件,但那影子无风自动,时近时远。
柜子上放着一根竹竿做的撑子,他拿下来握在手中,不动声色地移挪到窗边,在那抹黑影又靠近过来时,他抓住时机,手上一挽,“噗”地一声,竹竿似利剑般捅破窗纸戳了出去。
“啊呀!”窗外一声惨叫,应轩倒在地上打滚。
风宴方才使了力,身上不稳,也趔趄几步跌坐在地上。
“诶哟喂!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瞎了!救命啊!眼睛瞎啦!……”应轩惨叫不止,声音穿透寂静的村庄,像是要嚎得人尽皆知。
风宴无动于衷,脸上蕴着戾气,胸膛随着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
方才他若是没有手下留情,应轩这眼睛必定保不住。
镜春刚到后门便听见院子里吵翻天,连忙扔了锄头跑到前院,远远看见应轩躺在地上捂着脸哀嚎,再看他恰好倒在风宴屋子的窗户底下,霎时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没理会他,转而去敲西侧偏房的门。
“允之。”
她敲了几回都无人开门,料想风宴眼下不想见人,便没再继续,提步走向院子里。
应轩已嚎得嗓子干哑,半张脸淌满了眼泪,看着当真是疼痛难忍。
镜春没再出言呵斥,冷声道:“轩叔,你把手放下,我给你看看。”
应轩“哎”一声,颤巍巍拿下手:“镜春,你看看叔是不是瞎了?”
他右眼通红,布满血丝,但未见破裂的伤口。
镜春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能看见吗?”
“有影儿,有影儿。”
镜春往窗户瞥去一眼,看见了那手指粗的小洞,便知晓风宴是拿撑子戳的,也知晓他收了力气,只想给应轩个教训,没想真的戳瞎他的眼睛。
“你回房歇着吧,养两天就好了。”
应轩不干:“只养着怎么成?镜春,你快去给叔找个郎中来看看伤才是,你这小辈怎么当的!”
镜春心头冒火:“若不是你偷窥哪里会被人伤了眼睛?你要看郎中便自己去!”
“你怎么说话的?我可是你亲叔叔!”
“我可以当没你这个叔叔。”镜春站起身冷冷看他,“要么等伤养好再走,要么今日就走,我不会管你。”
她说完便转身走开,徒留应轩气得捶地:“镜春!镜春!我可是你叔叔!你要赶我走?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