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的人一直待到日薄西山才走,洪村长又将镜春叫到一旁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离开时再三安抚,让她莫要担忧,清者自清,安心过日子。
镜春将人送到门口,转回身时风宴就坐在西偏房门口看着她。
她提步朝他过去,视线却禁不住落在破败残缺的东偏房上,眼里泛起刺痛。
“允之,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准备。”她在他面前半蹲下,仰着脸看他。
几丝碎发散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衬得她眼睛微红,凄冷而荒芜。
风宴下意识抬起手想帮她别到耳后,中途又放了下来。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你若难受,可以哭……”
镜春勉强抿出个浅笑,摇头:“没事。我先去做饭了。”
她方站起身准备走开,忽地手腕被攥住。
风宴不小心碰到了她冰凉的手指,又很快放开。平常人家里烧死个人都免不得要阴郁哀戚许久,何况她还被死者诬蔑为凶手,如何会像表面这般冷静淡然。
他定定看着她:“别担心,你不会有事,倘若不好解决,还有我。”
“我知道,多谢。”
风宴看着她落寞的背影,心间覆上一层闷沉。
她不知道。
这话并非是出自“陈允之”之口,而是“风宴”在向她承诺。
翌日早上,镜春起了个大早,将早饭备好后便敲西偏房的门:“允之,早饭我温在锅里了,你起了记得吃。”
屋里应了一声,不多时风宴穿戴好出来,见她换了一身干粗活的衣裳,檐下放着砍刀、锯子与麻绳,疑惑问:“你要做什么?”
镜春正在往手上戴干粗活的牛皮手套:“我打算去白崖山那块儿砍些木材与水竹回来。”
风宴觉得怪异,昨日才发生了那等事,她怎会突然和没事人一般要去做农活。
“镜春,你如实告诉我,你是想做什么?”
镜春动作微滞,见他已看穿,叹了口气,斟酌道:“昨日村长告诉我,是有人爬上东偏房墙外那棵桑树纵的火,我有个怀疑人选,想去求证看看。”
这火起得蹊跷,风宴并不意外是有人故意为之,倒是对镜春这股心气刮目相看,她比他以为的更加坚韧。
“你怀疑谁?”
“你可还记得上月有一起纠纷?一户人家的牛踩踏了另一户人家的油菜地,村长来找我评理,我让牛的主人赔付对方一钱。当时闹得十分难看,那牛的主人对我口出恶言,想必自此记恨上了……”
镜春的声音低下去,倘若风宴此时嘲讽她多管闲事活该倒霉,她也无言以对。
但风宴只是了然地点点头,道:“我随你一道去。”
镜春诧异,她想象了风宴坐牛车的样子,直摇头:“那处地方很远,赶牛车要半个时辰才能到,我自己去吧。”
风宴睨她:“你嫌我麻烦?”
“自然不是。那……你要和我一道坐牛车出门?”
“有何不可?”
镜春只是意外风宴往常都不愿见人,这回竟要和她坐牛车抛头露面。
“……你愿意的话,无何不可。”
风宴草草用了些饭,便在院门口等着。
镜春牵着黄牛从后门绕过来,将备的牛皮水囊和干粮放进车斗里,又在座位上绑了一层软垫。做完这些,她为难地看向风宴:“允之,你当真要和我一道去吗?牛车不比马车,到时往来的人都能看到。”
“看便看吧,又不会少块肉。”风宴提前找了根趁手的拐杖,径自撑着站起来,笨拙地翻上车斗。
镜春连忙上前搭手,妥协道:“那你小心些,若是走到颠簸路段,记得抓稳。”
“知道了。”
镜春把轮椅推进屋里,将院门上锁,坐上驾车的座位。
她与风宴背靠着背,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热,回头看了一眼。
风宴身量高挑,只能收着两条长腿,旁的村民坐时还未觉,他坐着显得车斗有些逼仄。
“我赶车了?”
“嗯。”
镜春轻轻挥鞭,黄牛迈开蹄子拉动车往前走。
他们出门得早,沿途遇到不少蹲在自家门口吃早饭的人。
这些人先是意外镜春今日出了门,又意外陈家公子竟也坐着牛车出来了,稀奇又热切地跟两人打招呼。
镜春一一应了,余光悄悄觑风宴的脸色。
他显然还没有适应,一直低垂着脸,但也没有说什么。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镜春拐入一条较荒僻的支路,周遭的房屋和人渐渐少了,风宴才松懈下来。
他抬起头往四下看了看,太阳已出东山,金芒万丈,笼着绵延的山峦与田野,庄稼盎然生长,顶头是翠绿的桦树林,碧叶翩跹摇曳,肆意逐风。
他偏转过头,镜春专注地牵着牛绳,偶尔用鞭子驱一驱,给黄牛指路。
他们离得近,她脑后蓬起的碎发扎着他的鼻尖,有些痒。他只能看见她小半张侧脸,落着明暗交织的光斑,鸦黑的睫毛轻轻扇动,宁和而沉静。
“镜春。”他忽然唤她的名字,声音出来连他自己都愣了愣。
“嗯?”镜春侧过头看他,轻缓的鼻息扫在他脸上。
风宴喉咙发紧,他咽了咽,脸上粲然笑开:“我叫一叫你。赶车会无聊吗?”
“不无聊,习惯了。”
镜春很喜欢赶车,吹着风,听着黄牛的踏蹄声与车毂辘辘声,可以静下心深思,也可以什么都不想。
“待会儿你打算如何?”
“只是去看一看,没有证据,不能拿他如何。”镜春顿了顿,解释道:“我家宅子长年只用西偏房做客房,东偏房一直闲置着,此事许多人都知晓,纵火之人当是只想烧了我的屋子报复,未料到恰巧东偏房里住了人、会闹出人命,眼下必定惊惶心虚得厉害,只消看一看他见了我是何反应,便能推测是不是他做的。”
又行了一盏茶的时间,离山越发近了,山脚下高低分布着几处宅子,门户敞着,有人员进出。
镜春看着近路边的一处种着石榴树的农家院子,偏过头对风宴道:“允之,待会儿我去刘家搭话,借你做个由头,说日头太大,替你讨一顶斗笠遮遮阳。”
“可以。”
于是镜春驱车过去,在门前停下车,将牛绳缠到石榴树上,上前敲门。
“笃笃笃——”
“谁呀?”院子里传来一道不耐烦的男子声音。
镜春朝风宴使了个眼色,他会意,提声道:“劳驾帮个忙。”
里头的人啧声啧气过来开门:“你谁呀?帮什么忙?找别人不行偏找我……!”
门“豁”地一声打开,刘猴儿乍一见门口站的人是镜春,整个人一抖,扶着门僵在原地。
镜春客套笑道:“刘哥,日头大了,可否借顶斗笠给我们遮遮阳?”
“唔……”刘猴儿反应过来,他下意识想关门,却又记着要演戏,急忙搓了一把鼻子,“我……我家没多的斗笠,待会儿出门我自己也要用,你去找别人吧!”
“您家离得最近,去别家还得爬山坎呢。刘哥,没有斗笠,伞也行,可有得借?”
“没有没有,你找别人借去!”刘猴儿心虚得烦躁,“哐”地拍上门,急急走远了。
镜春转回身,脸上笑意消退,对风宴抬了下眉毛。
“如何?”风宴问。
镜春重新驾上牛车,阴沉道:“定与他脱不了干系。方才他没料到门外的人是我,吓得身上发抖,后来佯装镇定也只是着急赶我走,却忘了他恨我入骨,我倒了霉,他该幸灾乐祸才是。”
“你打算怎么办?”
“眼下找不出证据,需得让他自行认罪。”